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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属龙的嘎羊拉姆在一九八八年的本命年那年打过卦。卦辞说,欲平安度过本命年,需北上才玛布寺学经为吉。于是嘎羊拉姆就从师罗布桑布的哥哥学习了一年零三个月。罗布桑布不仅与她有同学之缘,更是她所崇拜的偶像。她的三个弟妹都是磕头的。她耐心地为他们烧茶打点,耐心地为借人弟弟西热邦久洗发编辫。每到一村,就和多丹、次仁他们一道逐家逐户地化缘。在谈到罗布桑布的时候,她美丽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向往地倾诉说,在我所遇见的所有人中,罗布桑布是最勤劳、最善良、最有才华的人。他对我们的恩情就像父母之恩那样难以报答。他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乐意做;他走到哪里,我们愿意跟他到哪里。她还说,和他朝夕相处,我内心是惶恐不安的:怎能与高贵的他平起平坐呢?但愿与罗布桑布同在一寺院,这是我的终生福分。

  两位老人安详地坐在爱子身旁,旷野中小小帐内充溢着温情与和美。这位英俊的儿子保持着他温和的权威,使这个部落散射着仁爱的光辉。说起内部的事情,罗布桑布说,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我们走在了一起,这是我们的缘分。而以这种艰苦方式去拉萨朝圣为的是净化自身,为世人树一个献身者的榜样。所以内部团结很重要。有过一次,小个子多丹和大个子江羊文色就为磕头和侍者的功德谁大谁小的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罗布桑布拿这些话开导他俩,他俩就买了肉和茶款待大家,当众发誓表示和好,从此像亲兄弟那样团结。

  在一个风雪天里,我们目睹了他们乞讨的情形。站成横列的男子们一手摇鼓,一手执铃,披肩长发与僧裙、铃鼓的流苏在风中翻飞,雪粒纷纷扬扬地从空中斜斜地倾泻。沉郁苍凉的男声伴随着铃鼓之声在荒野中散播开来,他们唱诵的是名叫“觉”的经文。大意为:

  为使宇宙众生脱离苦海、幸福安乐,作为传播教义的使者,我正以自己的行为做表率,超越俗念,一心向佛。释迦牟尼等大师未完成的事业,要以我的意志使之完成;对于不懂教法者,要以我之力使之明晰,对于信仰宗教者,要以我之力使之完善。

  与他们相遇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打算对他们此行动机寻个究竟。我们打开摄像机,请他们对着镜头尽情地说。

  罗布桑布目标明确,作为一个藏区的宗教献身者,朝拜圣地拉萨尽情尽理;选择苦行方式,也为了更富有成效地清除今生前世所造的罪孽,去无限地接近最高理想。

  江羊文色:六道生灵都如自己的父母,恩情无以报答。愿他们最终都进入佛的怀抱。我今生若不能如愿以偿,但愿来世能进入极乐世界。我的愿望就是这个。

  仁钦罗布:带着老婆孩子出来朝圣是需要勇气的。我父母已病了九个月。我自己也一直有病。我妻子和孩子跟着我一起很辛苦。但有意义。我今生的父母也一直在为我祈祷。天下所有的人也许都当过我的父母,但我今世父母对我格外关爱,为我受尽了苦。今生能生于人世,就要珍惜这个人身。来世能否投生世间,我也说不清。但即使生于世间,也难说投生为什么。托尊师恩德,我发愿朝佛,希望因此升到佛国乐上。今生不能遂愿,是我无缘,我会继续努力。佛也是经历了比我们更多更苦的磨难的人,最终才成了佛的。世间有生老病死和各种人类之苦,我愿像三圣僧那样造福雪域众生,使佛法永存。我愿人世间所有的苦难都由我一人承担,我愿自己的所有幸福都与世人分享。

  我希望我儿子也能虔诚信佛,并有所作为。一路上他也和我们一样经受了磨难,使他不畏艰难,怀着一颗虔诚之心从小开始苦行。

  嘎玛洛萨:磕长头确实很辛苦,但想到为朝拜佛祖,祈祷佛法永存,法轮常转,一切都没什么。

  嘎羊拉姆:来之前我在山洞里修行,动了去拉萨朝圣的念头,请示了尊师普秋多吉,他算了一卦,说无论修行还是朝佛,都是吉祥的。

  尼姑次仁:我女儿和他们一起磕头。离家前把家中牲畜都托付给了亲戚照看,我们母女就都参加了朝圣的队伍。我们磕头朝拜释迦牟尼,是为天下众生都得到佛祖保佑,都享平安快乐。

  桑秋多吉:我六十八岁了,不能说是没有罪孽的人。为使众生脱离苦海,一心向佛,就要与人为善,把世人都视同父母。因为你的前世可能是我的父母,我的前世可能当过你的父母。人性中有许多恶的方面,例如偷窃、杀生、妄语等。作为长辈我时常教育晚辈要戒绝这类恶行。

  早起到山上捡牛粪,够烧一天的就行,余下时间就应磕头念佛。因为今生我们虽有吃的、穿的和用的,但死时带不走,只有求菩萨保佑才能升到极乐界。

  人很自私,这是我的,那是他的。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家庭与家庭之间因此就发生争执,使世界不得安宁。要使人间不再发生战争,就要向佛祈祷。

  人生苦短,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不能说过几年再去朝佛吧,人只要活一天,就要不失时机地朝佛一天。

  同时我还祈祷毛主席思想永存,祝愿为毛主席工作的人都升到极乐世界。

  我是长者,缺乏文化知识,只有一颗虔诚的心,只有严守教规,同他们一道去朝圣。

  罗布桑布这个名字,直译就是“好宝贝”。稍许了解一下他的身世,这名字中所饱含的珍爱之意就不言自明了。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的土地上,土王统治直延续到本世纪五十年代。在囊谦这片老而又老、天高皇帝远的地球的角落,一切都自成世界。那一地区、那个时代在我的脑海中从未呈现过完整的轮廓,所以我也无从描画它。但有一点我是感觉到也听说过了的,就是在某一领域的自由奔放。特别是巨属于国王的名门世家的子嗣系统总是主干茁壮,旁枝繁茂。罗布桑布正是这样一支斜逸枝蔓上的花果,他的存在贴切地说明着偶然性的普遍性。

  罗布桑布的家史在常人看来传奇而浪漫。罗布桑布对这一家史的态度在常人看来也很有意思:他以很超然的语气来传达他的骄傲。罗布桑布的父系体系是囊谦国王的经师世家。“但是,”罗布桑布说,“爸爸桑秋多吉不是经师的正妻所生,是爷爷和别的女人生的。”罗布桑布的母系体系是囊谦国王属下的百户。“但是,”罗布桑布又说,“妈妈仁增曲珍也不是百户正妻所生,是外公和别的女人生的。”

  罗布桑布随即笑起来了,“当然,都是偷偷摸摸地生的。”

  他七十八岁的老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永远摇着转经筒。就问,你妈妈年轻时漂亮吗?“可能吧,”罗布桑布友善而温和地笑笑,“不然的话,活佛能娶她吗?”

  老妇人多皱的面容上已看不出姿色曾留驻过的痕迹,但身板挺直,有一种见过世面的老者气度。她既非磕头人也非后勤人员,是随着大家用脚走过了迢迢千里。年轻时她先嫁了囊谦一位活佛,并为他生下了二男二女。五十年代末,那活佛丈夫冥归,已过不惑之年的仁增曲珍拖儿带女南下,投奔了当时在林芝公路段当道班工人的桑秋多吉。罗布桑布则是他俩唯一的孩子——算来,那时她应该四十八岁,桑秋多吉也三十八岁了。

  藏族人在对自家亲人的称谓后面习惯于再加上亲人的名字。例如爸爸某某某,舅舅某某某。听起来与汉族感觉不同,我猜想他们对亲人的感觉也与汉人有所不同。

  当你相信灵魂可以不时地脱胎换骨,当你认为所有的灵魂都可以并已经曾为父子母女夫妻兄弟时,你的感觉也会不同。

  现在,罗布桑布已婚的、四十九岁的大哥身为囊谦一座尼姑寺的活佛;二哥是县干部,大姐也曾任公职,四十五岁就办了退休,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了;二姐长佐拉萨近郊,她的丈夫在一座木材厂当画工。

  旁逸的枝蔓就这样一再丛生枝叉。罗布桑布是在川藏公路边上出生并长大成人的。小时读过几年书,与汉族小孩相处学会了汉话。他自小就下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以报答好父母。最初他最羡慕的是当汽车司机。对于西藏地区来说这是一个新鲜行当,至今仍享有高级地位。他想当司机,就央求司机叔叔教他开车。有一位叔叔答应了,条件是每开过两根电线杆那么远,要罗布桑布帮他洗衣一件——这些都是想起就发笑的陈年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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