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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早在前往普兰的路上,老孙的车就出了问题:没有刹车。离开科加村后,在险峭的山道上,当两次冲不上高坡,车自然沿着坡道下滑又停它不住,被迫将车屁股抵向峭壁以强迫停车时,方才意识到潜在的巨大危险。为确保外宾安全,格勒当即决定陪南希转移到杨成的车上,那车虽无加力档,上山须步行还须推车,安全系数却大。同时换下韩兴刚和扎呷到我们车上,他们身手麻利,一当发现危险,会立即跳车,捡石头,垫住车。甚至有几次,当还未确定是否能上得去时,韩就纵身跳下车,在一两秒钟之内已将石头塞在轮下,很英勇的样子。

  从塔尔钦到狮泉河的路是较为平坦的。我们想抄近道涉水过噶尔藏布。河边有两台朝佛的东风车。那些人中有的说小车可过,有的说难。老孙决定冒点儿险,就加足马力横渡噶尔藏布。小“北京”犹如水陆两栖坦克,轰隆隆勇往直前,水从脚下冒出,在河心差一点儿熄火。车内的人、岸边的人都在高声胡乱呼喊,终于水淋淋爬将上岸来。没有加力档的杨成自知无此能耐,掉转车头沿着比我们绕远四十公里的旧道前行。我们两车的对讲机一直好用,在关键时刻它却不响了,自此两车失去联系。

  鉴于离开普兰并转完神山即算完成了阿里的全部任务,又鉴于韩、孙提供的具决定意义的帮助——对于我来说,格勒他们也是帮忙者;恰好在第二天的八月二十六日是我八岁儿子的生日,我便趁机公布了将于此日在狮泉河镇请大家的客,吃一餐新疆风味的饭菜以示答谢。现时就盼着早到狮镇,洗理内务,准备生日宴会。

  涉过噶尔藏布时天已黄昏,前程是荒野沙原,道路难辨。曾有几回车陷沙窝中,只得以手除沙,合力推车,四周无水可汲用,水箱不时沸腾,又要调头迎风降温。就这样走走停停,到清晨五时,彻底休息:瓦缸烧掉了。据判断,此山头距离狮泉河约有十公里之遥。习惯了挫折的人们任谁也没多说一句话,一副副听天由命的面孔。耿师傅和扎呷两人步行前往狮镇求援。小韩从后座起身去驾驶座,我也毫无谦让之意地打开鸭绒被,占据了长长的后座。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我们三个:韩、孙和我,就在阒无人迹的荒原入睡,山风使车身微微摆动。

  上午十点钟后,杨成的车,马师傅的车,两台车风风火火赶了来,人们大叫大嚷地说一些废话。他们留下修车,我们三个则乘坐“杨成丰田”回家——喜笑颜开、充满朝气的杨成说,昨晚他们有一番得意经历。他们夜间在一个区公所负责人的家里,用了丰盛的夜餐并看了电视,一个外国故事片。在平坦大道上车开得又快又稳,格勒他们极为满意地称这辆破“北京”赛过丰田——嘿,“杨成丰田”!

  杨成车技娴熟,并一副老练驾驶员架式,坦然自信地边开边唱歌,真是又快又稳,一溜烟儿开进了他们的地区群艺馆。此时,格勒在杨成的房间里已酣睡过一大觉。

  地区群艺馆正热闹非凡。西藏电视台从拉萨开来一辆大轿车两辆丰田车。车内坐满了人足有三几十个。他们来拍名为《历史的丰碑》电视片中的某些片段,携带了大批与此片有关和没多少关系的人。其中包括著名作家扎西达娃,还有《人民日报》记者刘伟,拉萨文化人小翟、老杨等等。这群人的到来及其后分别所写文章,把“阿里热”推向了一个小高潮。

  堂而皇之存在已久的阿里,为什么忽然间被西藏人“发现”了呢?说来荒唐,其实事出有因。除去历史、地理、心理等方面的原因外,切近的客观原因在于结束了一九七〇——一九八〇年间由新疆代管的时期而复归西藏自治区管辖。其文化背景则在于西藏内外的藏学界对于阿里的新认识和新观点。这一切鼓励西藏人重新审视阿里已近十年。按西藏正统史学观,西藏正史源于吐蕃前身的雅隆。藏学的深入将人们视线引向上部阿里。西藏人兴奋地想到那儿是否藏文化的脐与根?

  在拉萨的藏汉族作家、记者、教师、画家、搞摄影的拍电视的,近年间热热闹闹掀起了“西藏文化热”。原《西藏群众文艺》不仅改头换面,简直脱胎换骨地推出了《雪域文化》,提供了高谈阔论的园地;推波助澜者更有格勒和他的学生们,他们以中国藏学中心所设的拉萨工作站为基点,吸引文化青年,为人类学讲经说法,鼓吹国内外有关学术动向和信息。一时间,小沙龙内言必称文化,素与应用文、散文无涉的人也大写起有关文化习俗种种的文章来,以至于有人在拉萨某报纸撰文:《莫拿文化来吓人》。

  多年来大家在其它地区走来走去,独独未走过阿里。上述拉萨文化人包括我都是第一次拥向阿里。三几十人挤在群艺馆大厅里安营扎寨,又一群吉普赛。都是熟朋友,在远离拉萨的地方重逢自然亲热得要命。而一见面不待嘘寒问暖,急切交流的尽是去过哪里,看见了什么,有哪些想法等等地文化起来。大家兴奋欲狂。不久我便取笑他们的孤陋寡闻:他们才去过日土,居然没有一个人得知日土尚存几处岩画的情况,并且其中一处就在公路旁边,停车就是。这帮自作聪明的家伙不由得顿足,满脸憾意,后悔不迭。

  这一群拉萨文艺、电视、新闻界知名人士居然不知日土有岩画,可见阿里一般情况之少为人知。

  这群客串的文化准学者们站在堆放着杂物的大厅内空地上,试图讨论的议题是:根据阿里所据古代地理位置,它曾经是中南部亚洲的文化中心,向四周呈辐射状呢,抑或是它在接纳,成为四周的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新疆、汉地、卫藏……文化及其影响的汇聚地呢?他们初到阿里,见闻陡长,灵感频至,思想活跃,大脑兴奋,急切盼望某些感觉尽快成熟,脱颖而出,以便成为文化新大陆的发现者。

  我则以新近从正宗学者那里学来的审慎态度,回避结论,也回避议论,稳重深刻了许多。

  扎西达娃和刘伟两个,结伴出游狮镇,把这片不大的市场走个遍,了解个透彻。因为其他人忙于拍片搞采访。闲来无事,就去品尝新疆人的羊肉串,抓饭。简陋的店铺街巷间,时常躺卧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精神病患者。扎、刘二位打听这人的身世来历,居然已听到过几个版本了。

  一九九〇年八月二十六日,清晨还困在荒山野岭上当“团长”呢,下午可就在狮泉河镇的小餐馆里为儿子做八周岁生日了,儿子远在黄海之滨,妈妈在西极高原,相距万里之遥!亲子之情是我心中最坚实的堡垒,拥有着最肯定、最稳固的情感内容。由于它的牢不可破,使我具有了安全感:友爱情爱变化无常,唯有母爱永不褪色。从前也为儿子写过几篇诗文,能有多少动人之处,除去那些描述母子分离的成分,儿子以童稚的语言表达的无家感——其实我的家在哪里呢?在儿子的哭声中我曾万念俱灰,以往的努力奋斗全都如烟云流散。

  在这个以儿子的名义举行的聚会上,我举杯感谢大家给予我的多方帮助,并且由衷地说,为了迄今我所获得的,事业,友情,生活,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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