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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距今八十多年前的一九〇七年的七、八月间,瑞典探测家斯文·赫定来到玛旁雍措,着手探测它的面积、水深及与某些河流的关系。他在此住了一个月,走遍了这八座寺庙。他在《亚洲腹地旅行记》中记录了他的工作,也记载了这类见闻,他描述了寺中僧人:刺尔吉比(恰吉寺?)庙只有一个孤独的喇嘛,当他早晚敲大钟时,听见钟声的只有他一人。钟声铸有六字真言随着声波将其奥秘传布到整个圣湖。在丘寺(齐吾寺),十二岁的真挚而忧郁的少年活佛,过腻了单调生活,想要陪赫定出游山里,启程时却又缺乏勇气了。

  斯文·赫定于那一年的七月二十六日夜间划船到玛旁雍措湖心工作,看了月夜又欣赏了日出,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其后再次的湖面测量时,突然遇到飓风。惊涛骇浪中,小船被抛上抛下像枚核桃壳一样。斯文·赫定的旅行和事业总是充满了艰辛危险。在那曲地区旅行时,我就关注他的行踪;而今我到了阿里,也处处与他所记述的相印证。为此,我在赞颂自己善良、温和的同胞的同时,也不得不钦敬那些为了事业甘愿吃苦冒险的西方人。我所看到的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考队的专著《西藏地貌》等大书中,还多处沿用了斯文·赫定当年的测量数据。

  与玛旁雍措神湖相邻的是拉昂措鬼湖。前者为淡水湖,后者为微咸水湖。不知为何将同样美丽的拉昂措打入另册,大约出于湖水人畜不能饮用的实用心理;最根本的也许源于古老的二元思想。去普兰必得沿鬼湖岸走上老半天。此湖因其命定的厄运显得荒寂冷落,人们对鬼湖的过失总是耿耿于怀,斯文·赫定就记述了他的上一个冬天,有五个人横穿结冰的湖面时,冰破裂,五个人一齐淹死的情况。在普兰的老贡嘎也谈到,当年他表哥赶着牛走在鬼湖冰面上,掉进冰窟三头牦牛和一顶帐篷。

  其实神湖鬼湖原本一湖,由于气候变化湖泊退缩才一分为二。百姓们至今还说两湖底是相通的。同时神湖、鬼湖之间有一河槽,神湖之水可沿河槽流进鬼湖中。百姓说,如果随水流入了金色鱼和蓝色鱼,鬼湖的水就可以饮用了。

  斯文·赫定特意考察过这条河道,证明在雨水较大的年份,神湖之水会沿着这河道流入鬼湖,虽然他此次与下一次(一九〇八年)的两次考察都只见干涸的河槽。

  这条河槽就在齐吾寺附近。我们先就把车停在距寺庙不远的地方,准备生火烧茶吃早点,南希他们带上哈达朝拜寺庙。听说现今齐吾寺僧尼同寺。还听说那里有被称之为寺宝的稀罕之物,大约是彩石、沙子之类,可惜我们顾不得观赏,要去圣湖取水。但这湖岸水浅,无法取出水来,只得将车开到名叫“才”的地方。那里砾石铺于水下,湖水清清。

  用小小的塑料酥油桶打了茶。圣水将洗净我们今生罪孽了吧!一台东风车开了过来,敞篷车厢里盛满去神山朝圣归来的普兰的百姓们。他们下车,各自举行祭拜仪式,喝湖水,洗脸。不似印度人洗沐得彻底:印度人总是穿得极单薄,妇女则披着纱丽就全身浸入水中,如在恒河里一样。印度教是极其重仪式重偶像崇拜的宗教。一位印度香客告诉我们圣湖的来历:印度人祭拜凯拉斯(冈仁波钦)而缺乏净水时,创造之神便用意念制造了这座圣湖。

  我们在湖畔耽搁了很久。在这样壮伟美丽的湖边,无论做着什么或什么都不做,都一样的美好。回想起在那曲时,在那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北方高原,总那么处处发现处处惊喜。这种发现和惊喜充斥了一整本《藏北游历》。而此刻的我,面对最该动心动容的圣湖景致,倒是分外的宁静,静若止水。只感到内心融融着空前的安然信然恬然适然。如果不是自己已进入了某种境界,就只能这样认为了:较之那曲,此前我把阿里设想得更为大壮大美;此际,它果然默契一般迎合了我的期待视野!

  普兰、普兰,听说了它十几年,总觉着就像童话里的地名,并非真的存在着。现在到了普兰,可就是概括不出它的总体印象。从看它第一眼起直到眼下,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它既不同于西藏其它地方,甚至也不同于喜马拉雅沿线的应当类似的樟木口岸等地区。而且由于缺乏总体概括,那印象不免破碎片断。我想,一方面可能由于了解它如蜻蜓点水;另一方面,可能归咎于县城建筑的不紧凑:属恒河水系的孔雀河穿城而过,将县城与市场分割,并由于地处河谷,高高低低布满了建筑物,就有零乱感。至今我的脑海中就塞满了有关普兰的这一类断片:一些树,水渠,轰轰响的孔雀河,风蚀的山,山壁间洞穴的黑窟窿,桥头市场上的甘肃商贩,破烂的国际市场,古宫,引超拉姆飞升的阳台,洛桑王子,外宾馆的食堂,朝圣的印度香客,漂亮的印度女郎,乞丐似的尼泊尔人……

  只能在描述中使它完整一些了。

  总面积为二万多平方公里的普兰,平均海拔四千米(县城三千七百米);而可耕地仅占总面积的百分之零点零二八,即不足万亩。余者尽为山地、荒滩和小片草场。年平均气温零点二摄氏度,年降水量六十至八十毫米。在以干旱著称的阿里高原,普兰当属最为温暖湿润处。还由于平均无霜期达一百一十九天,农作物以青稞为主,兼种豌豆及小面积油菜,小麦。这一点倒与拉萨一带相同。

  在当地口承历史中,普遍认为古代普兰气候温和湿润,森林茂密。一位有知识的人佐证说,从前普兰并非冰雪环绕之处,他看过的一本古老经书上曾写有“普兰是森林环绕的地方”。

  扎呷帮我查了一番,证实说,《拉达克王臣记》和《五部遗教》这两本经典中都是这样写着的。

  人们解释说,本来是这样的,但后来因此地运气不佳,森林才迁往印度的。森林家族的搬迁在某一夜间进行。其中有两株松掉了队,行至山口已是天亮时分,无法前行,就永远留在那里了。现在边境某山口,还可见这两株松。

  森林原址还留有痕迹。人们说,从纳木那尼峰直到科加村一带的山上,还能找见粗壮的树根;纳木那尼峰一侧的多油乡也能找见干硬的树皮树叶;当年建造普兰的宏伟建筑贤柏林寺、科加寺时,木料就取自多油乡的山沟里。运送木料,是利用河道放木排。有关森林消失的另一种解释是:很久很久以前,曾发生过一次改变大地面貌的大地震。震后,四川低了,成为盆地;西藏高了,成为高原。所以普兰再也不见了森林。

  不知人类记忆的触须可以深入多远。总之我发现西藏的传说与真实之间总有或明或暗的联系:传说总是事出有因。例如,藏北一些淡水湖的来历虽然蒙上神话面纱,但一经考究,却发现这些湖是在地质史晚近到万年以来,由于地震等原因诞生的。而那时,进入新石器时代的藏北人显然目睹过这一自然变迁,于是,传说便开始了。传说是走了形的记忆,记忆来自真实。同时,我还相信,青藏高原并非严格遵照年升一二厘米的速度,有史以来的数千年间或许就发生过虽然为数有限的突变。加之人对自然开发利用的后果,此地千百年来的自然面貌的改观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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