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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但是——但是什么呢?

  当我心心念念于阿里的向往,对于它壮阔绚丽的自然面貌以及对于它晦暗不明的历史之谜的向往,并完成了阿里之行之后;当我急切地做了大量的案头工作:整理笔记、翻阅资料、各方咨询,重新使我所见闻的每一细节复活之后;当我设身处地,试想亲自参与那声色俱烈的历史情景,并果然同那些王族臣民、尊者上师熟悉起来并感到了逼人的生气之后,在我向朋友们津津乐道于阿里、并满怀激情地写完古格千年史之后……在兴冲冲地从事了这一切之后,突然有一个念头骤然升起——

  我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这一地区的历史。我关心它的什么。我希图找到什么。它对于人类所关注的重大而迫切的现实人生问题有无意义。而我,是否借机逃遁,以远避需要痛苦地面对着的现实。如果不是,如何从这一关切中看出我的积极努力。

  都是问题。这一念头攫住了全部心思,思路无法进行,这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最好还是把这一念头搁置,否则我对阿里只能保持缄默。寄希望于文字。它或许能引领我,到达我渴望到达的彼岸——我有多半靠文字思索的习惯。、罗素曾在论述国家特性的成因时说,“也许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恰好在开创年代临世的卓绝人物的个性。比如像摩西,穆罕默德和孔子那样的人物。”后来他还说过,“我不相信俾斯麦若在童年夭折,欧洲七十年间的历史会跟实际所发生的完全相像。”再后来,否认历史规律性和必然性的理论在当代史学中较为普遍。

  恰是这种历史的偶然性、个别性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并与我所关心的史实对号入座。去阿里前在北京大学,我与年轻的甘南藏族学者桑吉扎西曾有一席谈,他对克罗齐的“一部历史就是一部当代史”的观点极推崇,格外看重历史表象背后的思想活动。他不无激烈地说,假如当初松赞干布不选择佛教,藏族的历史和今天会怎样?如果说由于时代的原因这是唯一的选择的话,那么,成吉思汗面对着伊斯兰教、摩尼教、基督教、景教、拜火教、道教(长春真人邱处机一直追随成吉思汗于鞍前马后),为何最终选择了喇嘛教?结果如何——一位蒙古学者曾写道,自接受了喇嘛教,蒙古人就变得懒散,“梦一般活着”——这个与世无争的宗教削弱了一个民族的强悍之风,复又削弱了另一民族的强悍之风。

  不消说,这一观点是当代藏族识者中部分人的看法。穿过历史的烟云展眼望去,西藏人蒙古人乃至中国人历经怎样的思想光芒照射:佛教教义提倡的慈悲忍耐、因果报应,孔孟学说的内省节制与中庸和谐,老庄哲学则自由飘逸甘美香醇,这些教义哲学温柔敦厚,温情脉脉地指引人们从善如流,从善如流;千年以来规范了蒙古人种的道德与行为准则。只是这类哲学忽略了一点:人类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丧失进犯之心的同时也失却了自我防卫能力。历史进入到公元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七日的今天,人类历史显示的不乏强权政治和暴力流血的场景,而吝于展现希望、光明、乐观迹象。东方式的心智与意境,我身处其中也陶然其中,但在巨大沉重的现实面前不免屡屡遭挫。

  历史就这样无可挽回地走来了,但对于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每代人都将作出不同的评价,以助于校正通向未来的航标。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一部精神史。在古格从苍茫中渐渐显现明朗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位刚毅的形象凸现于前:在生死关头毅然谢绝赎身之金的益西沃、宁肯减寿二十岁也要跋山涉水来藏来传经的阿底峡、耄耋之年仍勤奋译经并拜师求教的仁钦桑布……这些可敬的大勇大智的老人是精神上的伟人,他们开创了历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然而那位试图改变民众信仰的古格末世国王呢?那位冒着生命危险前来铁板一块的异教地区传教的葡萄牙人安瑞特呢?岂不需要更为非凡的勇气!未遂而已。得逞了会导致怎样的结局?未得逞又因为什么?

  天主教、基督教以温和的方式始终未能攀上这片高地;伊斯兰教以武力铁骑也未能成为征服者,阿里除东部而外地处伊斯兰教的半包围之中真是个奇迹。假如无论从哪一方打开缺口,藏地盛行伊斯兰教会怎样?

  印度教也望尘莫及,它只在相邻的尼泊尔成为国教。吉德尼玛衮的后裔分支在今尼泊尔境内所建的亚泽王朝末世王,也因试图改信印度教而遭灭亡。

  在充满偶然的历史中,是否也存在着某种必然。

  ——在我设想着不同于既成历史的种种可能时,我仍然祈望着我的东方精神在与盛气凌人的西方世界的对峙中处于明显劣势的状况下,终能超越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表象,呈现出更长久、更深厚、更坚韧、更美好、更符合天理人性的本质。

  学者们夜以继日地投入工作。“土地制度与家户制度”是南希教授此行课题,格勒及其弟子们辅佐之。她从师学习了三年藏语文,此刻派上了用场,但有时仍需格勒用英语讲解一番,或扎呷和次丹多吉拿藏语一字一句地慢慢重复一遍。她的极为详尽的调查提纲是前几天在狮泉河镇上由格勒口译我帮助整理抄出的。内中包括该地区各时期土地的所有权和使用权;近三十年间的土地改革状况;生产制度沿革;家户历史等大题之下不少于上百个小题并许多的禁忌和提示。按图索骥并较好地完成的话,作为生存基础的这一带的经济状况、人际关系等深层社会便就一目了然。遗憾的是时间太紧。不管怎样,由于正式开展了工作,南希的焦躁有所平复,工作之余的一个午间,我们便跑到一个山涧洗澡洗衣。这小溪还是前几年次丹多吉首次来阿里时发现的,此刻只由他担任向导并放哨。小溪水清澈洁净,我们好好地享用了它并记住了它。

  杨成把北京吉普停泊路边,拿脸盆舀鱼,一会儿工夫就十六尾。仁慈的南希示意他放生,十六尾鱼儿顺着山溪游走了。

  与小溪同一方向的山坡,由于上林风化造成了大片的砂质滑坡。山上倾颓的佛塔及断墙,凄凉地耸立于晚风中。次丹多吉说,那是迁移下来之前的陀林寺旧址,塔内多多存有经书和擦擦①。听得动了心,便与次丹多吉和老孙一道去访古。彼时正值夕阳已沉,暮色清明。我们走出县城,走过菜地和庄稼地,一路嚼着刚摘来的青豌豆,穿过长长的土夯的残墙和一大片久已废置的窑洞群——我回转身来,打量着这些成片成簇的高及人齐的土崖壁上的洞穴,突然发现它多像一个村庄:道路可通向每一洞窟,似有可集会的小广场,且有墙垣环绕……

  那是一个向心的古代村落街庭,如今它固执地永远沉默着。

  在晚风中好不容易攀上坡顶,便一头扎进佛塔肚内。里面散乱堆放着黄纸黑字或黑纸金字的经文,这是次丹多吉主要的搜索对象。我则专心致志地挑选擦擦。阿里擦擦图案及制作方法都有异于拉萨一带。其内容多为作为护法神的双身佛,多种多样,形态各异;每个擦擦背后都清晰地印着指纹,这一点特别地叫人产生联想:制作这枚擦擦的那个人早已作古,他留下了心愿之痕,意味深长!对于自己选中的一枚十一面观音最满意,不仅造型优美,裙据密集的皱褶细节也被处理得精美飘逸,在这直径不过五厘米的方寸之地上。后来请一位文物专家鉴定,制作时间被确定为十三世纪。我所珍藏的阿里擦擦中,最早的为十一世纪。

  佛塔内的空气有些特别,据说为了防腐的缘故,经文纸加进了有毒原料名为狼毒草,加之内有破烂衣衫和袈裟,连打了几个喷嚏后赶紧撤了出来。我选了几枚擦擦,次丹多吉找了一叠经书。说是对面山坡洞窟内还是应该去一下,无奈夜幕将临,踌躇半晌,只好下山。

  暮色沉沉,我感到象泉河在深邃的谷底汹涌扭动,季节使它膨大而浑浊。这一条了不起的河流,哺育过象雄进而哺育过古格,远去,则又去开发滋养另一些国度和人群。象泉河谷因它富庶,历史人事因它无中生有。扎达是象泉河发源地,扎达因此不朽。我在此地所见闻的一切都是它的作品,假使没有它——我还不习惯这样设问——然而假使没有它,那些村落,牛羊,稼穑,草野,那些往逝风景,以及我的探问感慨……

  象泉河滔滔而无言。

  明天就要离开扎达去往普兰。我站在扎达萧瑟的旷野上,任晚风拂面。对面山壁上星散的窑洞此刻黑黝黝静悄悄,如过往古人不闭的眼睛,瞩望着象泉河谷的岁月,千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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