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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文部这地方,同样具备纵深的历史感和不可知的命运感。当那几位神秘的文部老人盘坐在卡垫上,在幽幽的烛光下,向我幽幽地讲述着虚幻玄妙的文部故事的时候,我更加感到了这种纵深的历史感和不可知的命运感。

  文部有一整部待考的历史,它与藏族早期文明有举足轻重的关联;文部有众多浓密的谜团,有不明年代的遗址、遗迹及白色尸骨、神奇传说,有根深蒂固的本教传统与民间哲学,还有许许多多。时至今日,文部历史还是浑沌一片,未来的藏学研究中,文部将是重要课题。想我两番文部之行,急于登堂入室却又始终在门外徘徊,只好遥望当惹雍湖而叹息了。

  文部是西藏原始宗教——本教的发祥地之一。达尔果山和当惹雍湖,是本教徒的神山圣湖。它们久负盛名,双双坐落在文部乡。它们与佛教所认为的世界中心的岗仁波钦和玛旁雍措(均在阿里地区境内)身价相等,且湖底相通。藏北广大地带佛、本教徒都传说,朝拜过此山此湖就不必转彼山彼湖了——不知从什么时代开始,它们都成为异教徒的圣境。

  久仰达尔果和当惹雍大名,并听说他们也是一对伉俪,有九个女儿(雪山),其中七个已远嫁了。说给文部老人听,老人们不悦并矢口否认。说他们根本不是夫妻,又哪来的女儿。人家达尔果是众神之山,由七神组成,他们的名字叫布麦、吾麻拉真、介古拉真、岗龙拉真、赤木拉真、巴威拉真和玛木拉真。其中四位是骑在骏马上的武神。

  文部山青水秀,不负圣地美名,是藏北高原上难得见到的小气候。青稞可以正常生长,柳树也能长成接近乔木了。土质肥活据说与火山熔岩有关,文部乡背后就是一壁铁锈红的死火山塔尔钦山。彼岸是达尔果终年积雪的山,峰峰相连。最出色的是当惹雍湖。它的美丽不仅是外表,最迷人处是它的奇。本教祖师敦巴辛绕①之前,当惹雍湖是魔鬼湖。敦巴辛绕制服了湖中魔鬼,遂成为神湖。说不准是妖气还是神气,当惹雍湖平时就多多具备与众不同之处。它每年迟至藏历元月十五日结冰(公历约在临近三月),至藏历二月底、三月初的某日在一天之内全部化解。百姓们说它“冬天不睡春天睡”。

  冰冻期间,湖畔一带百姓以盘羊角为轮,制作冰橇,此岸人去彼岸拉柴拉牛粪,彼岸人来区供销社采买日用品。若是某年湖水不结冰,必有灾难降临。这一年就是春季湖水不结冰,百姓们忧心冲忡,到六月下旬就发生了六点五级强震。而且余震连绵。我们闻讯赶去,见民房开裂坍塌,山石滚落,文部寺裂一条细缝,敬神的经幡柱台毁了一角。夜间躺在帐篷的地面上,体验了每隔十多分钟一次的余震,大地的运动轰轰烈烈传遍全身。当惹雍湖反常地呼啸着,在惨白的月光下,躁动的湖水掀起巨大的可怖的白色浪涌,高高地堆向达尔果山腰。虽然那是个无风之夜。这一次去文部乡,夜间特意看了湖面,一片宁静清和。

  从区公所所在地和沿湖村庄邀请来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和智者,请他们讲说文部。此刻,作为文部历史的几位老人就盘坐在幽暗的烛光下。年逾古稀的从前的文部头人参木多,浓眉小眼,两腮塌陷,干瘦得像木乃伊,稀而短的华发编结一根细如小指的辫子钉在脑后,面刻生不逢时的苦纹。剃着光头的中年人是文部寺住寺僧人吾色,他手执《当惹目录》手抄本,不时地从中引经据典,神情矜持而诚恳,态度严谨又热忱。旁若无人高谈阔论的魁伟老人,是还俗僧人丹巴坚赞。讲起当惹雍湖的传说,滔滔不绝,合辙押韵,像唱歌。上一回察看地震灾情时我们到了岗龙村丹巴坚赞家,他曾向我们炫耀展示了他的珍贵收藏:某位本教大活佛的头骨、某位本教大活佛的佛舍利,还有一枚茶碗大小的海螺化石。

  我们的话题很散漫,有如一派汪洋。这是一部人心中的文部史,是精神领域中的现实世界,他们以讲说那一番风景为乐事,历史对于此地的人们来说一点儿也不沉重。

  仅有口碑传扬是不够的。当惹雍湖闻名四方多因有一本《当惹目录》。这是一本本教经书,手抄本流行。此刻,文部寺喇嘛吾色手持该书手抄本。我想了解为惹雍湖的传说,了解湖边能使灵魂上天的十三种东西是什么。与会者答道,你要问的事情都在这本书上写着,此书地委书记洛桑丹珍已经找人转抄了去。为争取多谈些别的,就没再继续。会后找到洛书记,却听说手抄本的手抄本现已流落拉萨。只好将区委书记最嘎的那个手抄本节录借到手,带回文部办事处找七十多岁的老藏医迁热讲述。无奈年轻的翻译古藏文及宗教知识太差,任凭老藏医学识渊博也难转述一二。但毕竟“啃”出一段。原来这本书是本教玉本寺喇嘛朗先丹巴江村写的。他记录了自己梦游当惹雍湖所见种种神迹,遂成《当惹目录》。现引最初一段,以慰与我一样好奇的人们。

  “……(喇嘛梦见)当惹雍湖中有四四方方绿宝石宫殿,天蓝色大门上刻有囗囗囗三个字。守门卫士是可怖的猛虎雄狮。四面墙四种不同颜色:东白、南黄、西红、北绿。天蓝色的房顶有精致的木质花纹,垂挂着各色绸缎的檐帘。大殿中央宝座镶有万千珍宝。宝座周围饰有狮子、老虎、大象、天龙、大鹏等等。宝座上铺着绣有莲花的锦垫,供奉一尊玻璃宝塔。这座自然形成的塔共十三层,顶端张开扇形宝伞。塔上还有普照大地的太阳和夜间光明的月亮。塔身周围是一千零八个活佛的浮雕。

  “在这壮观的宫殿里,静坐着当惹神女。她身穿五种珍贵绸缎,外罩天蓝霓裳。鬓边簪着马芭花,脸颊浮现笑容……”

  以下是喇嘛的求教,他询问这神湖有哪些特别本领,何以加持甘露般的功力。神女则用巴嘎尔竹笛以音乐之声答复他。

  书中还说,当惹神女又名贡觉玛,能化身为十万神女,而其中每一千神女又能幻化出二十七种颜色的神女来。各种颜色都有不尽相同的功力。白色给人以吉祥,绿色能征服鬼怪……

  在所有《当惹目录》手抄本中,可能洛桑丹珍手头那本最准确。因辗转抄写,错讹处颇多,而老藏医迁热凭着他的学识,在亲笔转抄时一一订正,交给洛桑丹珍。

  另外,还有一本《本教转经路线导游》的书中,也多处提到达尔果和当惹雍。可见这里最早是本教圣地。佛、本教徒都来转山转湖,但方向相反。喇嘛教顺时针方向,如代表法轮恒转不止的“囗”;本教反其道而行之,即如本教徽的“囗”。

  追究起“囗”的来源及含义,《宗教词典》上注明了一个怪眉怪眼的梵文读音,那意思是“胸部的吉祥标志”。古时译为“吉祥海云相”。释迦牟尼三十二相之一。原为古代的一种符咒、护符或宗教标志,被认为是太阳或火的象征。在古印度、波斯、希腊等国由婆罗门教、佛教、香那教等使用。武则天长寿二年制定此字读为“万”。“囗”称作“万字纹”。

  一般藏学家的著述里都将“囗”作为由佛教传入藏地的舶来品,时间在公元七世纪之后。我的一位朋友却在那曲以西的毫无宗教色彩的日土岩画中发现了“囗”由太阳演变而来的全过程:⊙→※→囗→囗。

  朋友认为这符号有可能是本土生长的,在世界文明的进程中不约而同的现象很多,如太阳的象形文字“⊙”就是汉、藏及古埃及等地所共有的。此事存疑。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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