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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驮盐队从古至今清一色由男人组成,而且在整个驮运过程中绝无例外地不准接近女人。这一个地道的男性世界里通行着一种只有牧区男人才听得懂的语言。这种与日常用语全然不同的另一套特殊语言,从离开部落或家乡的山头那天开始使用,直用到返家之日或望得见家乡山头时。这种驮盐专用语在使用中偶尔说走了嘴,说出日常用语就受罚。但一般只罚打一壶浓浓的酥油茶就可以了。

  到底是怎样一种语言,是借代还是创造呢?人家讲了几个单词,都是藏语中没有的。

  “它不是藏语。”小翻译米玛迟疑了半晌,又觉得这结论似乎不妥。

  “藏语嘛还是藏语,就是很粗俗,就是……流氓话!”一位申扎干部赫然宣称。

  我便到此打住。此后上千公里的行程中,采访了当年曾参加驮盐活动的不下十人,谈到驮运过程都兴致勃勃,像干过一项多么了不起的业绩似的,一说到专用语言的实质立即面露难色,缄口不语;或有人诡谲地一笑,又当即严肃起来,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我和所有藏族女性一样被关闭在这个世界门外,第一回感到性别对于工作的不便。后来从无人区返回时,听说地区文化局已派专人搜集并翻译驮盐用语。最近才有人悄悄告诉我,这些专用语全部与性有关。

  因为众多的禁忌和非常的方式,使驮盐劳务越发显得神圣又神秘。

  对于产生这种语言的解释也很离奇。有三种说法。一般说法:既然驮盐的事由男人完成,既然长时间离开家庭、过的完全是另一种生活,语言也就相应地改变成另一番模样吧。另一种说法,最早开始驮盐时,人们满怀敬畏,满口敬语,结果盐没驮回,人们生气了,就满口脏话,骂骂咧咧,反倒满载而归。有鉴于此,粗俗的驮盐用语便应运而生。只有一个人向我这样解释:盐湖是女性,讲些“低级趣味”的话是为了讨她的欢心。驮盐尤其不能带女人同去,妒忌的盐湖会发怒的。即使往返途中也不行,一旦接触了女人便会带来灾难。同伴们将用一种非常手段惩戒那个犯了禁忌的人。人家说那手段不便披露。①

  开始时也有女人参与这种劳苦工作。但女人们会过日子的天性,无可奈何地使她们显出了贪心不足:所有驮袋都塞得结结实实了还想再多装些,于是衣袋、针线盒甚至手指套都充分利用上。据说盐湖很生气——我想那是男人们认为女人的贪婪,造成了对盐湖的亵渎。

  不管有多少种解释,有一种心理是普遍的,那就是对盐湖的感恩戴德。在装满盐袋、踏上归程之前,驮盐人总要向盐湖祝祷拜别,称盐湖为“母亲”,自称为“盐湖的儿子”。

  这种告别仪式很动感情,也有情趣。风餐露宿几十天,赶到盐湖,要是碰上干盐湖还快些,尽管用锹装就是;要是碰上水盐就艰苦很多,脱了靴子下水捞盐,皮肤泡在盐水里,想想看那滋味!被捞起的盐堆放着,泥巴随水流走了,只剩下晶亮洁白上好的盐。等到装满所有的盐袋,十多天又过去了。

  启程前一晚,驮盐人在湖边塔形玛尼堆上扯起五色碎布的经幡,并在绳上缠系一团团牛羊毛,用糌粑或面团捏成大大小小的牛羊,用酥油做成柏枝模样,供在玛尼堆前,投在盐湖里,用以祝祷盐湖母亲,保佑盐湖之子一路平安,明年再来。

  还有一种形式更具有戏剧色彩。把酥油捏成的牛头对准家乡方向,置于玛尼堆前,驮盐人扮演驮牛,有一人扮演赶牛人,手持乌尔朵①赶“牛”,嘴里不停地吆喝,绕玛尼堆一周,一直赶回驻地帐篷前。此时,事前留下的一人则扮演家乡人,迎上前来道辛苦,并连连夸赞:“你们回来得可真快呀!一路上真顺利呀!今年的盐巴真好呀!”

  这种仪式近乎游戏,一想到一群男子汉那样认真地去做,不免好笑。在许许多多方面,这个民族的童心未混。同时,从人们希望平安还家这几乎唯一的愿望中,也可见驮运路的艰难困顿。驮盐者有一套完整的歌,历述驮盐全过程。《驮盐歌》分为几个章节:离别的歌——途中悲歌——装盐歌——装盐工具歌——生活用品歌——驮盐人赞歌。

  其中尤以《途中悲歌》最为凄切感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驮盐人比菩萨还美。
  当走过荒凉草滩地带,
  我驮盐人成黑色铁人。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身穿美丽的羔皮衣。
  当历尽艰辛赶到盐湖,
  我皮衣变成无毛靴底。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脚穿配彩两层底鞋。
  当走过岩石累累的山,
  我彩鞋像竹编滤茶筛。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赶着羊子千千万万。
  当走过无革无水之地,
  我可爱的羊纷纷死去。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花袋装满酥油肉茶。
  当步履沉沉踏上归途,
  我驮盐人吃草喝雪水。
  我从家乡出发的时候,
  我亲友唱起送行的歌。
  当独行在茫茫风雪中,
  我苦思着家乡的亲人。

  ……

  ——藏北民歌《驮盐歌·途中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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