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纪实·历史纪录 > 走过西藏 | 上页 下页


  个体生命的进行今天看来仍不足道。它的价值也许只体现在完成了这几本书。

  大凡一个人乐意离开他自己的本土文化,去往异族异邦之地,想要获得的一定是差异、未知,是前所未有的全新的经验。后来的几年间,我之所以热衷于牧区、藏北,正是基于对那种游牧生活以往全然无知。这热情持续了若干年,直到走遍了那四十万平方公里上的每一县份,包括只能在严寒季节穿越的无人区。多年的藏北之行使我获知了牧民生活的完整印象,他们古老的精神世界的全部:神山崇拜和格萨尔王的传说。再有就是,每想起西藏,首先映入脑际的就是藏北风光:天有多蓝,云有多白;天有多低,云有多近……

  《藏北游历》就记述了这些。

  一九七八年至一九七九年之交的三个月里,我第一次去藏东昌都地区,第一次沿川藏线穿越西藏的大森林。遮天蔽日的黑绿色林莽中,淡绿的松萝犹如流苏飘逸如帘。夜晚松涛如吼。横断山脉的高山深谷间,民居的木房子显示着另外一种生活传统。次年春季,历时七天我乘坐解放牌货车走完了自成都至拉萨二千四百多公里的川藏线。那时,色霁拉山的杜鹃铺天盖地如火如荼;又一年秋季在错高湖畔,我体验了今生所能领略感受的终极之美。夏季里泛滥的湖水复归澄澈,在红绿黄相交织的山野的怀抱里沉醉着。湖心岛童话般地铺设于碧波之中,秋叶婆娑隐现着小小的寺宇、经幢。岛上千年古松挺立,经霜愈益青葱。隔湖望去只有岛心一株巨松通体灿烂,犹如黄金铸成。那时我正醉心于弗雷泽的《金枝》,金枝正是远古森林之王的权力象征。从此这湖、这岛、这金松便就成为脑际中最高贵渺远的意境了。

  ——虽然过后我从林芝农牧学院高原生态研究所的专家那里得知,这只是一株因病而枯死的古松,在它渐渐萎黄时就曾救助过它,未果。遗憾之余,我说,它虽死犹生,虽死犹荣。愿它的灵魂守护着它,五冬六夏,一道金黄的风景。

  这个高原生态研究所所长是徐凤翔,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姐,黄宗英所写《小木屋》的女主人,生态保护的传教士,同时主张科学地开发利用自然资源,一位积极的生态保护主义者。她利用一切可能之机,甚至在她路过的地方也召集会议进行传教。如今她的弟子和信徒众多。我曾几次访她未遇。那一次她的年轻的弟子问我,注意到错高湖南岸山坡上的阔叶林带没有。当然。那片丛林的色彩随时令变化而变化,春夏青翠,深秋红黄,冬季落叶,作为观赏,是再美不过的了。但是,那是一片次生林。是原始森林被砍伐后重新栽植的。原生林是云杉,它们一去不复返了。气候和湿度都不再相宜了。

  林芝给了我无与伦比的美意境,我没能把它写成一本书,是深入和道行都不够的原因吧。

  也还是在这个农牧学院,一九七九年第一次昌都之行的归途中,我们住在这个学院的招待所。从高音喇叭里,我听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闭幕的消息。那时我心里一动,这消息对于一个国家对于我个人的重大意义后来才渐渐显现出来。那是我向着太阳歌唱的诗歌时代的发端,在西藏,茅塞初开的年代,我首先发现了我自己。所以我首先成为了诗人。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对于自我的发现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呢。

  才会有后来的由己及人——人,人群,人类,人文。

  阿里地区是最后到达的一处地方,那是在九十年代初的夏秋季。那时的我已经很有文化感了。翻阅过一些资料,实地踏勘一番,再加上想象的贯穿缝合,差一点儿就复原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史了,这就是《西行阿里》。

  其实这本书是极为有限的,有胜于无,聊为他人之先罢了,认真的历史学家藏学家们不会与我对簿公堂的。至于古格王朝的衰亡,我在后来的采访中得知有研究者又提出一些新的问题和证据。谁能说得清那个王朝究竟覆灭于金矿开采净尽,还是象泉河河床下切,还是政教内证导致王与瓦俱焚?且让古阿里仍旧笼罩在这许多“……之谜”的光环里吧。

  佛教讲究缘分。我与西藏,大约存在一个前生斯世之缘。我每回去每一地,看来随意,但也每有一个缘由,机缘,怎一个缘字了得。连缀起每一回的片片断断,星星点点,西藏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的地图上就布满了足迹,那些偶然的契机就成为天作之合。我今生将以走遍西藏为骄傲。

  重新认识西藏农村是由于拍摄《西藏文化系列》这一契机。这需要反反复复地走向拉萨河畔、雅鲁藏布江畔的田野村庄。随着十多年间宗教政策的开放,乡村中的传统文化和民间信仰的恢复令人惊异不止。而这些延续了千百年之久的文化传统正是靠形式来支撑的。别小看了田野上那一次次的仪式,每一村中一两个小神殿,一两个时常神志不清的神职人员,一没有了这些,地方文化史仿佛真就消失了呢。我们就这样随着时间的脚步走,一步步走向了乡村世界的深处,走进观念和精神的核心,走进人们的灵魂中去。

  灵魂是什么样子的呢?

  西藏人说,灵魂像风。把这个短句拿来做书名,出自刹那灵感。

  我常想西藏的农业牧业从何时分野的呢?在这儿,我们看到了两种多么不同的生活方式、文化传统、精神世界。虽然他们各有其传统意义上的恒定模式,既成的道路,不变的结局,都神奇得可以。这些不同而同,相异而一,真是有意味的一对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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