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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上一次有趣的观察

  去西藏是乘飞机还是坐火车,在去的方式上,我选择了后者。我要亲眼看着脚下的土地是怎样由江南的河渠纵横、绿草葳蕤,一变而成为中原的千里沃野、西部的黄土高坡,再到青海的荒凉戈壁,天地一步步由平原走向高原,一步步升向天空,其过程与目的地同样重要。

  我可以整日整夜坐在车窗边,看风景的流动,看窗外的山川一点一滴的变化,看忽闪而过的村庄和无缘相识的人群,怎样构就了大地上真实的生活图画。它是我所生活的世纪画面。平日,我只是这个图画中的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局部,像一座山中的一颗石子,在某一道山梁的某一条山沟里,迎迓日出和送别日落,虽然也沐浴时间,却是微不足道。

  若把历史称为“纵”,把现实世界当做“横”,纵横世界,纵已不可追,只能读读史书、寻觅点遗迹,作适当弥补;而作为横向的扫描——对同时代人的生存状态的观照,却还是有机会的。

  火车一开,我就打定主意:观察和发现南北方民居和农作物变化的过和以及它们的分界线,展望亚洲腹地的地貌变化。我虽然不能了解人们的生活习俗与观念,但却可以走马观花浏览其生话环境,它们是交错的、渐变的,还是真有那么一条截然分开的线?这是我对付寂寞旅途的好办法。

  火车驶出广州站,经过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奔驰,穿过了我熟悉的广东、湖南。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觉醒来,窗外仍是江南景色,稻田处处,水渠密布,一个叫李新店的小站从窗外闪过。估计大概是河南驻马店的某一个镇。

  小镇布局为东西向,与南北向的铁路垂直相交。小镇南面是稻田,过了一条小街,相隔一二百米远,北面种的就是玉米、花生等旱作物了。其地势比南面高,不见了那么多反射天光的水面池塘,水稻与小麦在这里进行了交接,水稻文化与小麦文化,也就是吃米饭的南方人与吃馒头的北方人在此分开。也许,楚文化与中原文化,南方的八面玲咙与北方的憨厚耿直,其分水岭也莫不与这几百米相关,这里可以用泾渭分明来比照了,不知鄂方言与豫方言、豫剧与楚剧,是否也在这里摆开了战场,长期地进行拉锯战呢?

  火车一闪而过,放眼是无际的大平原,玉米的绿铺到了天涯海角。

  火车继续哐隆哐隆往前奔驰。没多久,房子挑檐消失了,北面窗子不再是一扇窗户,它小得如同一个洞口,有的连洞也没有了,民居在这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也可以被视作南北方的分野,也许床与炕也在这里交错了。这里,还有江南的霉雨季节吗?还有桃花汛吗?有清明时节雨纷纷吗?这是干燥的中原大地,即使在春天,土地也不会是湿漉漉一片,落一场雨,水迅疾被土壤吸于,留不下一洼一洼的水泊。就连风也少了一份湿润,多了一份干爽,冬天,凛冽的北风,在这辽阔的平原大地上疯狂地肆虐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大地披上一层银装。静悄悄的雪原,只有几缕升起的炊烟,飘扬在视野里。

  下午,车过洛阳,只走了几分钟,平屋顶的四合院便呈现在车外。中原的大平原向黄土高坡转变,只在几里之间就完成了这一伟大的地貌交接。这大大出乎我的所料。大地舍弃了中间地带,忽略了过渡阶段,让不同的地貌直接相连了。

  我注意着这样的对接:先是平阔的土地微微隆起或低陷,就像沟渠一样自然;接着,幅度增大,一二里内就出现了一块高一块低的山地泥做的四合院便自然地出现并隐没在高低错落的山坡边,农作物依然是玉米、花生和红薯等,只有苹果园渐渐多了起来。

  南面,崤山次第隆起,先是泥土的山包,慢慢杂有石块;山上树木稀少。随着山势的陡峻,远山显得幽蓝;而峡谷中也出现了溪水。这是西部山脉的特征。

  过三门峡市,终于看见了一孔标准的窑洞。半圆形拱门,上面贴了窗花;门洞嵌在一处平整竖直的黄土崖下。全村只有这一个窑洞,而下一个村庄就变成窑洞的世界了。

  全村为何只有这一户人家是窑洞呢?它就像一个异类侵入到这一群平屋顶的四台院中,却落落大方,显示着自己的与众不同,放弃了与自己同类的唇齿相依。这户人家的主人也许性格上就有那么点刚直和血性吧,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很偶然很平常的一桩事?不得而知。

  唱过那芮《黄土高坡》,再眺望这片黄土地,仿佛在眺望一首古老的民谣。

  农家,总是在一块高坡与一块低地的落差间出现。顶是高坡上的平地,院是低处的地坪,沿两边斜下来的山坡是小道。当年毛泽东在延安,就是站在这样的院子里,听陕北老乡唱着民谣,一路走下坡来。他邀老乡到他的院子里来唱上一段。伟人们大抵创业时期都是能够与平民百姓打成一片的。那时候,百姓们是从自己的感同身受中来热爱领袖的。至于后来的造神运动,那完全是权力的恶性膨胀。

  火车进入陕西,窑洞消失了。在这里,大地又开始变得平展,黄河流域极目远眺,一条条带状的树林,一层叠着一层。其间笼着淡蓝的薄雾,直延伸到若有若无的山影之中。由平屋顶四合院组成的村落散布其中,万顷良田纵横交织,鸡鸣声与晚炊呈现一派苍然古意。

  这里是黄河文明的发源地,让人想起遥远的先祖,想起起起伏伏我们民族的纷争。历史在这片土地里行进得十分艰辛、缓慢。

  远处的秦岭山脉,山势雄伟,黄石上披着绿色植被,只有草,鲜见树木,巍巍华山峭立一旁,傲视着脚下的皇天后土。

  火车在深夜里进入了甘肃,山势越来越高,海拔开始急骤升起,列车明显减速。

  植被稀疏了,山坡地上一小丘一小丘枯黄的小麦,低矮而密集的玉术,青稞偶有出现。

  房子只剩下一面坡了。半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疾驶的车窗上,打在冷冷的山坡上。车厢摇摇晃晃,就感觉这像是在某个遥远的想象里,似梦非梦,年代模糊。

  苍茫夜色中,不时闪过几盏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黄泥巴的屋沿和一棵两棵树的主于。高高山影与天合为一体,不知深浅就这样似眠似寐,离了黄河又靠近黄河,一路晃到了兰州。

  专程去黄河铁大桥看过黄河,紧接着下午又转车去西宁。一路上念念不忘的还是看民居。

  青海一面坡的房子出现了雕檐。先是支撑起坡顶进深的圆木在伸出墙边时,露出了等距离排列的圆形,它被涂上了鲜艳的彩色。圆木上铺的是一层碎木条,碎木条上再铺泥土。这就是高原上的屋顶了。

  为了装饰檐口,沿房边,在圆木上砌了一横一纵两层红砖。房子仍围成一个四合院,单坡屋顶都斜向院内。

  青海民居,门十分讲究。门顶按檐口的式样做了突出处理,这是回民的住宅。这种形式与藏族的房屋十分相似了。后者不过加入了富有宗教色彩的处理。

  再往高原深处走,游牧民族的毡包房在草原上出现了。

  这一路展开的民居系列,让我看得如醉如痴。它们就像一组风格各异的民歌,在夏日习习的南风里为我吟唱;又像一组凝固的田园诗,押着列车哐隆哐隆的韵脚,一同创造了我旅途的浪漫情调和田园意境。我因此而记住了我们民族在大地上动人的栖息姿态。它是一个民族承接传统的纽带之一,通过它,我不只是看见现在,也看到了过去,眺望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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