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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他们大多数人穿的军服都太肥大,袖子垂到膝部,上衣几乎拖到地面。他们说,他们每天洗手、洗脸三次,可是他们总是脏,经常流着鼻涕,他们常常用袖子揩,露着牙齿笑。虽然这样,但世界是他们的:他们吃得饱,每人有一条毯子,当头头的甚至有手枪,他们有红领章,戴着大一号甚至大两号的帽子,帽檐软垂,但上面缀着红星。他们的来历往往弄不清楚:许多人记不清自己的父母是谁,许多人是逃出来的学徒,有些曾经做过奴婢,大多数是从人口多、生活困难的人家来的,他们全都是自己做主参加红军的。有时,有成群的少年逃去当红军。

  他们英勇的故事流传很多。他们并没有得到或者要求作为小孩照顾,许多人实际参加了作战。据说在江西,红军主力撤离以后,许许多多少年先锋队员和共产主义青年团员同成年游击队员并肩作战,并且甚至跟敌人拚刺刀——因此白军士兵笑着说,他们能够抓住他们的刺刀,把他们拖下壕沟,他实在太小太轻了。在蒋介石的江西共匪感化院里,许多被俘的“红军”是十岁至十五岁的少年。

  少先队员喜欢红军,大概是因为在红军中,他们生平第一次受到人的待遇。他们吃住都象人;他们似乎每样事情都参加;他们认为自己跟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当中有谁挨过打或受欺侮。他们做通讯员和勤务员当然“受到剥削”(许多命令从上而下最后传到一些少先队员,这是使人惊奇的事情),但他们也有自己的活动自由,有自己的组织保护他们。他们学会了体育运动,他们受到初步的教育,而且他们对简单的马克思主义口号有了一种信仰——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口号对他们来说只是意味着帮助他们开枪打地主和师傅。显然,这比在师傅的工作台旁边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侍候师傅吃饭,倒他“妈的”夜壶要好。

  我记得在甘肃碰到的这样一个逃跑的学徒,他的绰号叫山西娃娃。他被卖给山西洪洞县附近一个镇上的一家店铺,红军到来时,他同另外三个学徒偷偷爬过城墙,参加了红军。他是怎样认为自己属于红军一边的,我可不知道,但显而易见,阎锡山的一切反共宣传,他的长辈的一切警告,已产生了同他们的原意相反的效果。他是一个圆滚滚的胖孩子,长着一张娃娃脸,只有十二岁,但已经很能照顾自己,这在他越过晋陕边境进入甘肃的行军中得到了证明。我问他为什么当红军,他回答说:“红军替穷人打仗。红军是抗日的。为甚么不要当红军呢?”

  又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十五岁的瘦少年,他是在甘肃河连湾附近的一所医院里工作的少年先锋队和共青团的头头。他的家在兴国,那是红军在江西的模范县,他说他有一个兄弟还在那里的游击队里,他的姊姊是护士。他不晓得他家里的人怎么样了。是的,他们都喜欢红军。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懂得红军是我们自己的军队——为无产阶级作战”。我不知道向西北的长途中跋涉在他年轻的脑海里留下甚么印象,但是我没有能够弄清楚,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少年来说,这整个事情是一件小事,只是徒步走过两倍于美国宽度的距离的小事情。

  “很苦吧,嗯?”我试着问道。

  “不苦,不苦。有同志们和你在一起,行军是不苦的。我们革命青年不能想到事情是不是困难或辛苦;我们只能想到我们面前的任务。如果要走一万里,我们就走一万里,如果要走二万里,我们就走二万里!”

  “那末你喜欢甘肃吗?它比江西好还是比江西坏?南方的生活是不是好一些?”

  “江西好。甘肃也好。有革命的地方就是好地方。我们吃甚么,睡在哪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革命。”

  千篇一律的回答,我心里想,这个年轻人从某个红军宣传员那里把答话学得很好。第二天,在红军士兵的一个大规模集会上,我十分惊奇地发现他是主要讲话的人之一,他自己就是个“宣传员”。他们告诉我,他是军队里最好的演说家之一,而在这次大会上,他对当前的政治形势,以及红军要停止内战并同一切抗日军队成立“统一战线”的理由,作了一番很简单而又充分的说明。

  我遇见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他曾经是上海一家机器厂的学徒,他同三位同伴历尽各种危险,到了西北。我见到他时,他是保安无线电学校的学生。我问他是否惦记上海,可是他说不惦记,他在上海没有什么牵挂,而他在那里有过的唯一乐趣是望着商店橱窗里的美味食品——这他当然买不起。

  但我最喜欢的是保安一个当外交部交通处处长李克农通讯员的“小鬼”。他是一个约十三、四岁的山西少年,我不晓得他是怎样参加红军的。他是少年先锋队中的“花花公子”,对于自己的那个角色,态度极其认真。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条军官皮带,穿着一套整洁合身的小军服,帽檐什么时候发软了,总是衬上新的硬板纸。在他的洗得很干净的上衣领口里面,总是衬着一条白布,露出一点。他无疑是全城最漂亮整齐的士兵。毛泽东在他旁边也显得象一个江湖流浪汉。

  由于他父母缺少考虑,这个娃娃的名字恰巧叫做向季邦(译音)。这个名字本来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季邦”听起来十分象“鸡巴”,因此别人就老是叫他“鸡巴”,这给他带来无尽的耻辱。有一天,季邦到外交部我的小房间来。带着他一贯的庄重神色,喀嚓一声立正,向我行了一个我在红区所看到的最普鲁士式的敬礼,称我为“斯诺同志”。接着,他吐露了他小小心灵里的一些不安来。他是要向我说清楚,他的名字不是“鸡巴”而是“季邦”,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他在一张纸上细心地写下他的名字,把它放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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