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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他一怔。她咕哝几句,嘴巴扁了扁,有些委屈的模样,渐渐轻下去。一会儿,又流下泪来。他拿纸巾替她拭去。睡相也不好,手老是伸出来,胸前那个透明蕾丝爱心,等于是没穿。他起身把空调关小些。次日她便知道他删了软件,两人都装作不知情。她先是不敢与他对视,随即又额外做出冷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猜她是在思想斗争,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她不提,他也只当没这事。旁人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似是更客气了。“肯定有事”——竟连顾士海也察觉了。尴尴尬尬了一个多月,前天早上,她忽然把一支验孕棒放在他面前,两条红线清晰可见。“要还是不要?”她问他。他愣了几秒,“你身体吃得消吗?”她不理,依然那句:“要,还是不要?”他道:“要。”她朝他看,“想好了?”

  他道:“自己小孩,为啥不要?两个比一个好。我要是有个弟弟或是妹妹,肯定比现在要开心得多,性格也会更好。”她问:“你现在性格不好吗?”他反问:“你觉得好吗?”

  她道:“我没有比较。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而且认识你之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性格好不好,你倒是有发言权的。你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话说得促狭。竟有些苏望娣的风格了。他没吭声。她也停下来,应该是怕触怒他。他道:“你怎么没谈过恋爱,设备处那个姓卢的,叔叔是办公室主任,人中上长粒痣的,不是追过你?”

  葛玥一怔,“他追过我吗,我怎么不晓得——”顾昕嘿的一声,没往下说。两人都停了停。半晌,她问他:“那,我真的生下来了?”征询的口气。他点头:“生下来,男女都行。”

  “还记得奶奶大殓的那个晚上吗,我们都说,好像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顾昕给冯茜茜续上茶,“我小时候很讨厌我爸,我妈脾气也不好,但我更讨厌我爸。因为我觉得,我将来多半跟他差不多。长相还有个性,我都像他。因为摆脱不了,所以更讨厌。大殓过后没两个礼拜,我爸瘦了十多斤。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拿我的电脑上网查姑姑的病,记下一堆医生的名字,各种偏方,什么饥饿疗法、放血疗法、昆虫疗法……动不动在群里发养生的小文章,‘按一个穴位包治百病’‘哪些食物是天然的抗癌卫士’‘老中医自曝活到一百岁还健康硬朗的秘诀’,真的假的,什么都发。以前他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现在群里就数他最活跃,谁说话他都搭腔,没事还冒个泡。每天到二叔家串门,一聊就是几小时。还跟姑姑通视频,也没啥内容,吃了饭吗,天气好不好,你好不好,小高好不好,朵朵在维也纳好不好,东扯西扯。我听着都替他累。我妈骂他,人老作怪,离死不远了。我妈就是这样,不肯好好说话,而且粗线条,看问题直来直去。我知道,奶奶的去世,对我爸影响很大。他想对二叔和姑姑好,对家里人好,可不晓得怎么做才对。其实这段时间,他对我妈的态度也变了不少,只是我妈没察觉到。他今天劝我,有些东西要看淡,有些东西要看得重。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是不希望我到了他那个岁数才后悔——”

  “阿哥,”冯茜茜打断他,“——我也懂你的意思。”

  戛然而止。顾昕想到这个词。聪明女孩就是这点好。她甚至对他说:“小咏霖出生的时候是夏天,我送了件T恤,你家老二应该是冷天出生,这下开销大了,要送棉袄了。”两人都笑。他招呼服务员买单,问她“晚上吃了什么”。她说了餐厅名称。他惊讶道:“那家餐厅很出名的,东西好吃,价格又贵。”她一笑,“骗你的。其实那是下次约的。今天吃的是本帮菜,人均不到一百。”他道:“第一次见面是摸底,第二次就约你去高级餐厅,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她看他用手机买单,叫了声:“阿哥。”他道:“嗯?”她道:“——单位的事,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强。别给自己压力,也别做过头。没意思的。”他点头,“我晓得。”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像个真正的伙伴那样,给他一些中肯的意见。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倒让人家烦心。她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阿哥,”她很认真地道,“——祝我们两个都顺利。”

  这时,隔着一面玻璃窗,她赫然看见葛玥的脸,不动,也没有表情。雕塑似的。冯茜茜“呀”的一声,顾昕也发现了。他站起来,飞快地往门外走去。脚在旁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葛玥还是不动。很快,顾昕迎上她,去抓她的手,她甩开了。他又去抓,她再次甩开。冯茜茜望着窗外的两人,像电影中的某个片段,纠缠、冲突、克制。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忽见葛玥扬起手机,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肚子,一遍遍地。冯茜茜惊得站起来。顾昕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拼命挣扎,拿脚踢他。路过的人都朝他们看。她嘴里叫嚷着,虽然听不清,但冯茜茜还是能从她的口形看出来——她说的是“离婚”。

  与此同时,冯晓琴与冯大年也在严肃地谈话中。就在“不晚”。充斥着油烟味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冯晓琴问弟弟:“有没有看见伯伯家玻璃柜里的那个小金龟?”冯大年说“没有”。她让他再回忆一下,“或者,你觉得好玩,拿起来观赏,结果忘记放回去了?”她竭力控制着语气,但冯大年还是察觉了,“姐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顺便问一声。没看见就算了。”她已经后悔了,想打住,但冯大年犟犟地说了下去:“姐,你怀疑我偷东西?”她摇头,“不是——”他说:“那么大个玩意儿,口袋里也装不下,我就算要偷也不偷那个。再说也不是真金,就龟壳上镀了一层。”她看向他:“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吗?”他一怔,有些卡壳:“——瞄过一眼。”不待冯晓琴说话,声音已飙高八度,“姐你什么意思,审犯人啊?”

  冯晓琴停顿一下,没忍住:“你又不是没被审过。”冯大年霍地站起,激动得口齿不清:“那、那事不是说不提了吗?”冯晓琴叹口气,问他:“打‘王者’充的那几千块钱,哪来的?”他又是一怔,“你动我手机?”她道:“上礼拜带小老虎去吃牛排,还给他买了新款三叶草球鞋,钱哪来的?”他一拍桌子,愈发地语无伦次:“我又不是——我是给你儿子买东西哎——”冯晓琴指着床头柜锁着的那个抽屉,对他道:“打开。”他没动。她作势要走,“我去问大明拿榔头。”他拦住她。她提高音量,又说一遍:“打开!”他停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全是钞票,也未整理,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着。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万。

  “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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