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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茂才有点发愣:“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儿?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什么?你快说!莫非你……”曹氏含泪道:“孙茂才,想当初你一个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东西,来到我们家,致庸好心收留了你,我看你可怜,让人帮你缝衣服,做鞋帽,你才像个人样儿!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竟会在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辈子只知道相夫教子的弱女子身上打起了鬼主意……也是我一时软弱,让你拉了我的手,从那一日起,我一生的名声就亏了!谁知你害了我还不够,为了得到乔家的家产,又要借朝廷的刀,置致庸于死地!孙茂才,世间竟然有你这样的人,我真是闻所未闻!天哪,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我曹淑芬碰上,我前辈子作了什么孽了?”

  茂才的酒完全醒了,叫:“哎,哎,先别扯这么远,你说你骗了我,你怎么骗了我,难道你没有带来你的嫁妆,我的意思是,乔家的全部家产?”曹氏拿出一张文书,冷笑一声道:“孙茂才,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茂才接过来一看,大惊:“什么,这是你的休书,你把自个儿从乔家休出来了?”曹氏疯狂地大笑:“孙茂才,你现在后悔了吧?你以为你娶了曹氏,就得到了你一辈子做梦都想要的一切,可是没想到,你今天娶到的只是曹氏一个人,什么嫁妆,什么乔家的产业,你都没有得到!”

  茂才大怒:“你你你……我和乔家有婚书的,你休想凭这一纸休书,就让我落了个空!我孙茂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拿这一张纸,骗不了我!”他三下两下撕碎了那张休书。曹氏笑道:“你撕吧,休书一式两份,另一份我已经交给乔家人了。我将自己休了以后,就不是乔家的大太太了,不是乔家的太太,自然也就不再掌管乔家的产业。孙茂才,你失算了,你只娶了一个白头发的女人做你的娘!”茂才跳脚,嚷道:“不!不行!……你竟敢骗到我五品朝廷大员头上来了,我不能吃这样的哑巴亏!曹淑芬,你……你怎么给我来的,怎么给我回乔家去,我要的是一个带着乔家全部家产作嫁妆的女人,不是你这样一个两手空空的女人!你给我走,现在就走!”曹氏道:“孙茂才,你三媒六证,八抬大轿将曹淑芬抬进了你们家,谁都看见了。你抬进来容易,再想抬出去就难了!是你害了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一生,来来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孙茂才不知是计,走近来:“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给我看?”曹氏待他到近前,一把揪住他前胸,从怀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孙茂才,是你害了我曹淑芬,今天嫁到你家,就是我的死期,也是你的死期!”她一刀扎过去,茂才躲闪开,将她推倒,大声叫:“你你你……你这个疯婆子,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扔柴房里去!”曹氏泪流满面,将刀横在脖子上,叹道:“孙茂才,我知道我一个女人,没有力气,杀不了你,可是我连我自个儿也杀不了吗?我今天在你家里杀了我自个儿,我就清白了,我就用我自个儿的手,给我自个儿讨了一生的清白!呀——”她手一抖,只见鲜血进出,身子一软,慢慢地倒了下去。

  大德通票号内,乔家众人很快就知道了消息。玉菡和雪瑛哭道:“大嫂没有儿女,她为乔家而死,我们这些人就是她的儿女,我们去孙家,为她披麻戴孝!”曹掌柜哭道:“是我这个糊涂的老头子把大太太送上轿的,我就是不能让她再活过来,难道我就不能为她充当一回孝子吗?”众人齐道:“走,咱们去孙茂才那儿要人去!”

  庆亲王府上,庆亲王本人也很快听到了消息。他等了好大一阵儿,才见李莲英小跑着来到,嚷着:“奴才李莲英,给王爷请安!”庆亲王道:“李大总管,你可来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李莲英笑道:“王爷,这事有什么不好办的?现在满朝文武都说这个孙茂才该杀,咱们以他贪赃枉法逼死人命为由,把他杀了,不就结了?”庆亲王想了想,道:“这是老佛爷的意思?”李莲英道:“这倒不是。王爷,这个孙茂才贪图乔家家产,逼死了乔致庸的寡嫂,闹得天怒人怨,他是死有余辜。可话又说回来了,要是把他杀了,民心倒是大快,可以后再遇上乔致庸这样的麻烦事,找个人为太后分忧,就没人愿意干了。所以说,这个人,又不能杀。”庆亲王点头道:“我明白了,太后一定有了旨意。”

  李莲英道:“太后乃一国之太后,当然要顺从民意,这个孙茂才实在可恶,不能继续留在朝廷里做官,就是不杀他,也不能让他活得好,问他一个罪名,找一个边境苦寒之地,终身发配,不得回原籍,这样,也能大快人心吧!”庆亲王笑道:“太后圣明,就这样办!”

  第四十章

  1

  乔致庸终于回到了乔家大院。曹氏的死对他的打击那么沉重,以至于他真的一病不起。这一次他真的得了风瘫之疾,有一阵子,乔家人几乎觉得他再也缓不过劲儿来了,连后事都给他预备下了。在乔家没人主事的日子里,景仪带着两个兄弟,到了太谷,请玉菡回家来代为理家。玉菡无奈,但说好了只住外宅,不在乔家大院里居住,景仪和曹掌柜也只好依了。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段日子里,乔家又遭遇了新的祸殃:致庸过继给长门的景岱在新疆大德通和大德通分号做管事的第三年,临近返家的前夕,因积劳成疾而过世。噩耗传来,病情已稍有起色的致庸再次受到了沉重打击。他挣扎着从病榻上起了身,要亲自带人去新疆将景岱的灵柩接回来。无论玉菡和曹掌柜怎么劝阻,他仍然哭着道:“我跟景岱说过的,三年过后,我亲自到伊犁接他回家,我们父子一场,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一定要去。”

  众人拗不过他,只得让他去遂自己的心愿。这一趟曹掌柜亲自陪他去,路上走走停停,不敢过于劳累了致庸的身体,但让他暗暗吃惊和高兴的是,这样离家走出来,致庸的病体倒一点点地强健起来,气色也一天天地变好,眼睛里又时不时地开始闪烁起年轻时那种极为明亮、锐利、英勇无畏的光。这种从身体到精神的全方位的恢复最后完成于他们从新疆回来之后。致庸将景岱葬埋于曹氏身边,葬埋在乔家死在商路上的先人和早先死在恰克图的景泰身边。与儿子的灵柩最后告别时,他竟然没有太多地流泪,只是连着大声说了几个“好”字:“儿子,好!好!好!”

  到了第二天,他便对曹掌柜说,他要去东北为大德通票号设庄。没有人拦他,玉菡给儿子送完葬就回太谷去了,致庸将部分家事交给景仪,就带着长栓走上了去东北的路。长栓也老了,前年翠儿因病死去,给他留下一个儿子和那只鸳鸯玉环。临死时翠儿将玉环交到长栓手里,让他卖给致庸,换几两银子。长栓道:“你是不是疯了,这东西我怎么能卖给东家?我送给东家好了。”致庸问明了事情的来由后对长栓道:“我给你一两银子,你把它卖给我。”长栓惊道:“东家,您还想用一两银子买下一只玉环?”致庸道:“你这个老长栓,你不懂得翠儿的心。翠儿叫你卖给我,你就卖给我。”

  致庸这次用了半年时间才到东北,在安东等地为大德通和大德兴设立了分号。面对着滚滚奔流的鸭绿江,致庸泪流满面:“这就是东方极边之地,乔致庸九死一生,今日还是来到了这里,把生意做到了这里。长栓,咱们回吧。我一生想到的地方都到了。我累了,一生的事业已经做完,再过两年,我把家事交给景仪,就再也不会出门了。”

  两年后,马苟死后自告奋勇出任包头乔家复字号大掌柜的景仪被仇家买通一蒙古武师暗杀于雁门关下。致庸一夜间须发皆白。他强忍着悲愤,到包头弄清了事情真相,原来景仪少年气盛,不遵父亲教诲,又与达盛昌邱家的少东家邱千里争做起了胡麻油霸盘,结果为邱千里雇凶杀死。致庸痛定思痛,没有以血还血,却亲自去了一趟邱府,和年过百岁的邱天骏见了一面,为儿子带头挑起霸盘生意的事先向邱老东家道歉,重申两家永世不做霸盘之约仍然有效。邱天骏感慨于致庸的胸怀,在景仪出殡之日,和儿子邱千里一同披麻戴孝,在坟前发誓永生永世再也不与乔家为仇。只是事情过后,致庸回到家里,突然呕出血来。

  致庸病了,这一病就是数年。好在乔家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大德兴这方面,曹掌柜老当益壮;包头复字号那里有高瑞支撑;大德通票号这一边,潘为严大掌柜越做越好,渐渐开始有所赢利。致庸明白,他的一生已活了太长的时间,这太长的时间施加给他的打击早已将他的心击成碎片,可他仍然不能死。第一,他还没有看到汇通天下的一天;第二,乔家还没有攒够三百万两银子,让他能够还给那位救了他的命的“恩人”。他不能走还因为另外一个信念,那就是:死是容易的,可活着把看似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事做成功,才是最难最难的。他与他的命搏了一辈子,他的心虽然碎了,却没有死。

  他要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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