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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2

  阳光懒洋洋地照着祁县。县衙内,赵尔泰对着案头的公文简直目瞪口呆,半晌对钱师爷叹气道:“哎我说老钱,上次派下来的海防捐,多亏乔致庸带头,好歹收齐了!这还没两天,朝廷居然下旨让山西商人捐官,还摊派给了名额和限期,二品以下的虚衔都能拿银子买到,找不到人买还不行。这世道真是变了……”钱师爷看着他苦笑,犹豫了半天才道:“不久前您老才把乔致庸奏举为义商,这可好,听说是懿贵妃一句话,就让皇上动起了这个脑子,只当山西的商人最听话……”赵尔泰取下顶戴叹道:“乌纱呀乌纱,赵某为了你,几十年寒窗苦读不算,高中后还借了五千两银子上下打点,才谋到了你,这会子尚且拉着一屁股债,可我是不戴你愁,戴着你更愁啊!”

  钱师爷想了想,开口道:“老父台,据我所知,乔致庸接替他大哥乔致广经商之前,只是个秀才。”赵尔泰眼前一亮,道:“羊毛还是得出在羊身上!乔致庸既能为朝廷的海防慷慨解囊,说不定也不会拒绝花银子买一个官儿。再说我还刚刚给他送去了一块匾,这点面子他应当给我!这样,明天你亲自跑一趟,告诉他这是虚衔,好歹买一个,只要不是一品,要多大的顶子都行!”

  钱师爷挠着头道:“老父台,我听说乔致庸这人不按常理出牌,所以此事很难说呢,最好您老人家亲自出马,去乔家堡见一下乔致庸,我去了恐怕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赵尔泰不禁诧异:“你觉得这件事比海防捐还难?这是买卖,好歹咱们还有东西卖给他呀。”钱师爷微微有点尴尬,但没有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赵尔泰在乔家大院气派的外客厅内坐定,呷了半天的茶,看着有点纳闷的致庸,终于开口道:“下官听说,乔东家自小也是十年寒窗,一心想考取功名,可惜兄长早亡,不得不弃儒从商,这事真让下官替乔东家惋惜呀。”致庸笑容落下,淡淡道:“啊,致庸谢县太爷惦记,不过此事已经过去好久,商民已不再想这件事了!”赵尔泰摇头打着官腔道:“那可不行。俗话说得好,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这天下的读书人,哪个十年寒窗不是为了做官?乔东家,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我有办法让你不用受科举之苦,也能进入仕宦之列,朝服顶戴,荣冠乡里。”致庸闻言一惊,忍不住回头看了茂才一眼,接着笑道:“太爷,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这人是个直性子,你这么绕来绕去,我实在不懂!”

  赵尔泰捻须道:“好好好,我就喜欢乔东家这样直来直去。那我也不掖着藏着了,就直接把这件喜事抖出来吧——近日朝廷体恤下情,恩准像你这样有志于为国效力却又不能从正途上谋取官职的人,可以捐助若干银子给朝廷,以助军用。朝廷会按照你捐助银量的数额,让吏部发文,赏给你一个二品以下的官职,当然这是虚衔。不过虚衔也是官,朝廷里有名录,省道府县将你视作官绅;就是去世的先人,也能因之蒙受皇恩,牌墓增辉。你说,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致庸与茂才对看一眼,神色为之一变。致庸道:“老父台,你是说朝廷下了旨,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只要愿意花银子,都可以买个二品以下的官职?”赵尔泰到底有点难为情道:“事情是这个事情,可如果你要这么一说,朝廷好像……好像就俗了。”钱师爷赶紧帮腔:“乔东家,你这样做了,也是给太爷面子,朝廷来的差事,这官要是卖不掉,收不上去银子,这不是让太爷坐蜡吗?”

  赵尔泰一听,回头训道:“瞧你瞧你,把这事情越说越俗了!”钱师爷赶紧住了口,赵尔泰停了停,接着捻须微笑道:“乔东家,你不在官场,这事可能听来稀罕。其实一点儿也不稀罕,我都问过了,早些年间水家、元家以及太谷曹家,好多家都花银子买过官,曹家、水家还给祖宗买过五品通奉大夫的虚衔,为的是坟上好看些。”致庸心中的怒气一点点显露出来。赵尔泰道:“乔东家,你在海防捐上这么舍得,在这捐官的事上,该不会舍不得银子吧?”

  致庸猛地起身,声色俱变:“老父台,这拿钱买官的事,致庸断断不能从命!不是致庸舍不得银子,县太爷久读圣贤之书,自然知道官职乃国家重器,只能通过正途得到。如果天下人谁都能用钱买到官,这个国家还有什么指望?天下万民还有什么指望?”赵尔泰不禁变色:“那你的意思……”致庸掷地有声道:“致庸虽然做了商人,可仍然是读书人出身。我不会永远都做商人,十年之后,待我的侄子景泰长大,我会把乔家的生意交付给他,回去走科考之路!那时我自会凭着学问,考举人中进士谋个一官半职,下为苍生造福,上为朝廷效力。老父台,这种卖官鬻爵的事一定不是皇上的意思,恕致庸不能从命,请回吧!”茂才冷冷看着眼前这一幕,也慢慢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赵尔泰闹了个大红脸,看看钱师爷,拂袖而去。

  乔家大门口,赵尔泰气哼哼地走出乔家大院的门,钱师爷张望了一会丧气道:“老父台,上轿吧。”赵尔泰回头看看:“等等,乔东家也不来送送我?”钱师爷道:“这个乔致庸,太不懂道理,老父台今日前来,本是给他面子,他反倒不让老父台下台。”赵尔泰久等致庸不出,自己走去上轿,反而开始心平气和,道:“别这么说,要论今日有一人备极丑态,那也是我。乔致庸竟然连送也不送,倒是可爱。好吧,不送就不送,咱们自个儿走。”钱师爷笑道:“乔致庸如此无礼,老父台竟然不恼,反而夸他可爱,老父台真是高人啊。”赵尔泰闻言道:“我可算不上什么高人,没做官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是谁;将来有一天不做官了,我也知道自己是谁;而眼下呢,既然做了这么个七品小官,就只好时而是人,时而是鬼,牛头马面,不可名状,让乔致庸笑话也没什么了。”说着,他在轿内坐稳,吩咐道:“起轿吧。”

  钱师爷有点拿不准他了,发了一会儿愣问道:“老父台,乔致庸今天对老父台如此无礼,难道老父台就不想治治他,给他点教训吗?”赵尔泰一笑道:“我要是个无耻小人,就想办法治他了。可治了乔致庸,他还是不会拿银子买这个官儿,那我就白做了一回无耻小人了,这不划算。说不准哪一天朝廷又要收海防银子了,我还用得着他呢!”钱师爷这会心中总算明白过来了。

  3

  赵尔泰他们走了,可致庸和茂才在客堂内仍旧呆立着,半晌茂才突然痛声道:“现如今,君不君,臣不臣,这样下去世道如何了得,真让人灰心啊……”致庸半天不语,突然想起什么,起身道:“你先坐会,我去趟学堂!”茂才点点头,很快又自顾自发起呆来。

  致庸打发长栓找出一件狐皮袍子,夹着走出去,刚到街角,就与哭着的景泰撞个满怀。致庸一把抓住他,吃惊地询问起来。景泰抹泪哭道:“二叔,四大爷欺负我,他们都欺负我!”致庸皱眉:“是不是你淘气,不好好念书,你四大爷打你板子了?”景泰摇头,委屈道:“不是。我正在那好好念书,四大爷喝多了酒,走过来说我是生意人家的孩子,让我早点回去学算盘算利钱……二叔,他们瞧不起人!”致庸大怒:“真的?”景泰刚要回答,一群歇课的孩子跑出来,还在起哄:“做生意的孩子,快回去算利钱呀,早也算,晚也算,钻到被窝还在算……”致庸眉毛竖起,大喝一声:“走,景泰,给我回去!”景泰抹着小脸,又哭起来。

  没走两步,一个身上裹块花里胡哨土布的叫花子,一头撞过来,抓住致庸道:“大爷,大爷,行行好,给个买烧饼的钱。”致庸问围观过来的乡亲:“他是哪里人?”围观的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道:“二爷,这花子逛到这里好几天了,他说是平遥王家的后人,说他家往上数三代,是山西商人中的首富呢!”叫花子见他们讥讽他,喊:“怎么着,你们还甭不信!瞧瞧,这是什么?你们认得吗?”说着,把身上披的那块花里胡哨的土布摊在地上,吆喝道:“瞧瞧,这是一张《大清皇舆一览图》,这上头划的红道道,都是我高爷爷当年经商走过的地方!骗人?骗人还会有这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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