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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致庸回到住处坐下,茂才便带着高瑞一脸凝重地进了门。致庸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茂才叹道:“东家,高瑞刚刚查到一件事,有一位相与,因为我们和达盛昌争做高粱霸盘,被裹了进来,血本无归,一家人自杀身亡!”致庸大惊失色,忍不住颤声问:“真有这种事?”茂才和高瑞看着他,默默点头。致庸不语,眼泪一下涌出。

  他当日就带人赶往了包头郊外。残阳如血,风吹得一人深的蒿草呜呜作响,半山上几座荒坟孤零零地立着。高瑞跑在前面,一惊道:“东家,你看,有人来过!”坟前零零落落摆着些祭品,很是新鲜,致庸和茂才对看一眼。致庸一时想不明白,回头吩咐高瑞上祭。致庸双膝跪倒,上香致祭,不禁悲从中来:“山西祁县乔家堡乔致庸,今天看你们来了!石东家,我今天是代表乔家赔罪来的!我们乔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一家!”他磕着头祷念,心中极为伤感。茂才和高瑞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茂才劝慰道:“东家,石东家地下有知,一定会明白你的心的!”致庸站起拭泪道:“茂才兄、高瑞、顾掌柜,你们也祭一祭。”

  三人依次上前致祭,顾天顺面带惭愧。致庸望着天边夕阳下血般的浮云,痛声道:“茂才兄,高瑞,你们俩帮我记住这事,回去就派人去石东家的老家,看他家里是否还有亲人,找到了就接到乔家去,好好地替他们抚养,这家人的事,我们要管到底!”茂才、高瑞连连点头。致庸看着羞愧的顾天顺道:“顾掌柜,希望复盛公都记住这个教训,回头我让柜上支些银子,你找人把石东家的坟茔好好修修,每年的清明节和寒食节,都不要忘了派人到这儿祭扫。”顾天顺低声应了。

  下山时,致庸远远地看见在山下车边默默等候的铁信石,心中陡然一动,站住低声问高瑞:“高瑞,你刚才说石东家老家是哪里人?”高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道:“雁门关。”致庸疑心顿起,然而一路走去,直到上车前后,他一直仔细观察铁信石,却见他神态平静,并无半点异常。不但致庸没有看到,也许谁都没有看到,在马车启动的一瞬间,铁信石突然回头朝山中一望,一时眼中哀情毕露。

  当夜,致庸叫来马荀,询问范相与一事的处理情况。马荀禀道:“东家,事情是这样的,这位姓范的相与去年借了我们一千两银子做皮货生意,他不像东家去见的那位相与,是家里遇上了灾祸。”致庸看他一头汗,笑着递过一碗茶:“慢慢说,别急!”

  马荀接过茶喝了一口,道:“东家,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看着别人做皮货生意赚钱,自己也干,又不懂得其中的奥妙,结果进了高价,卖了低价,又让人骗了一回,一千两银子不到半年就打了水漂。这会儿生意也不打算做了,后悔得直想撞墙!”致庸点点头:“你是说,要他还银子,是不行了?”马荀看着致庸,带点小心道:“不,东家,我觉得这位相与还是个实诚人,他对我说,他家里也不是一无所有,他家还有几间临街的铺面,一处宅子,十几亩地,加起来肯定值不了一千两,但也就这么多,他想把这些全作价赔给您,他说可以亏别人,却不能亏乔东家这样厚道的东家!”致庸一惊,失望道:“马荀,你把他们家的房子、地都收回来了?这人现在已经做不成生意了,家里再没了地,没了房子,日子怎么过?”马荀嗫嚅道:“东家,是他自个儿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谁让自个儿把生意做赔了呢!”

  致庸有点急了:“你这个马荀,怎么能这么办事!古人是怎么说的?耕者为食,织者为衣,经商者为的是致富。我们是为了致富才经商,可不是为了扒别人的皮!”马荀“噗嗤”一笑:“东家,有您这些话,我心里就踏实了……”致庸反问:“怎么,你没说实话?”马荀道:“东家不是让我去办这件事吗?我想了想,这个人生意已经做赔了,再没有房子和地,一家人就没有活路了,我就大胆替东家做了主,这一千两银子,不要了!”致庸吃惊地看他,又看茂才。马荀一下有点慌了:“东家,我是不是把事情办错了?”致庸突然哈哈大笑:“马荀,事情办得好!不仅是办得对,而且有胆量!”马荀挠挠脑袋,想了想又笑道:“可我还是收了他的铺面!”致庸眉头一皱。茂才在一边圆场:“东家,你甭急,听马荀说完。”

  致庸点头,马荀看看他,赶紧道:“哎东家,收铺面的事,不是我提的,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我一说这一千两银子不要了,他当即就跪下给我磕头,说‘乔东家太好了,他有情我有义,我有了这一回的教训,这辈子也不想再做生意了,留着那几间铺面也没用,你就帮乔东家把我的铺面收了,就算我没有白白地亏负乔东家一千两银子’。东家,这是他的原话,他还领着我去看了他的铺面,其实就是三问破草房,屋顶漏着天,别说一千两,一百两银子都没人要!可我想了想,还是替东家收下了!”

  致庸笑起来:“为什么?”马荀也笑了:“东家,我听我师傅说过,当年贵发公在包头创下乔家基业时,今天的十一处铺面差不多全是这样从破了产的相与手中收下来的。破草屋没关系,把它扒了重盖,就是一处好铺面!”说着说着,马荀又不安起来:“东家,我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致庸心情大好,回头看茂才。茂才也点头,旱烟锅敲得托托直响。

  致庸拍拍马荀的肩膀:“好马荀,我没看错你,这件事你办得不错,就照你说的办法去办。”马荀点头笑笑,磨蹭着一时没走,欲言又止。茂才笑道:“马荀,想说什么就说。”马荀犹豫了半天,鼓足勇气拿出一封辞呈:“东家,我也要辞号!”致庸大惊。马荀嗫嚅道:“对不起了,东家。”致庸忍不住问:“有人委屈了你?”马荀支吾起来。致庸急道:“到底为什么,竹筒里倒豆子,稀里哗啦!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痛快地说!”马荀一不做二不休道:“东家,什么也不因为,就是想走!”致庸大为生气:“你——”见马荀仍不说话,忍不住怒道:“好,我准了,找柜上清账,走吧!”马荀一喜:“谢东家!”他一躬到地,转身就走。茂才赶忙道:“且慢!东家,马荀要辞号,你也准了,要说我不该插言,可碰巧昨天我刚刚看了店规,上面可有一条,伙计要辞号,东家说了不算,得众掌柜一起同意!”马荀有点急:“孙先生,东家这会儿就是大掌柜,他都准了我……你这不是害我吗?”

  致庸看了茂才一眼,猛醒:“啊,孙先生说得对,我眼下正要在复字号重立商规,怎么自己先就有章不循。马荀,你的事我一人说了不算。你先回去,回头再说!”马荀泄气道:“东家……”致庸转过身去不理他。马荀悻悻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低声对茂才道:“孙先生,都是你多嘴!”茂才大笑起来。见马荀走远,致庸回头一揖:“谢茂才兄,不是你,我差点办了件错事!”茂才道:“知错能改,亦是圣贤。这些天我可打听了,眼下复盛公钱庄,谁都可以走,就是马荀不能走。别看他只是个跑街的,钱庄七八成的买卖,都出自他手。这样的人才,别的商号急着要挖走呢!”

  致庸嘀咕:“我还真纳闷儿了。复字号是怎么了,自我祖父开始,从没亏待过掌柜和伙计,为什么能干的人都想方设法要走,不能干的偏偏都挖空心思要留下?茂才兄你帮我想一想,这船到底搁在哪里了!”茂才笑道:“若我听到的事情不差,那我就得说,你该让马荀辞号。”致庸生气道:“为什么?”茂才道:“你听我说完。商家之间有个规矩,学徒期满,若别家给的薪金比你高,你就不能强留人家,强留人家等于不让人家发财。再说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不如干脆给个顺水人情,让他走了算。碰上这种事,谁都不会为难出师的徒弟。他走了也是去别的商号,两家往后说不定还能多做生意呢。”致庸听着,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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