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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乔一成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是了,是这么个词儿,心不在焉。细细想来,从头到现在,居岸都是心不在焉的,那么她的心,在哪里?

  乔一成这才发现,他一面对着居岸,他的心就年青成了二十岁,四十岁的男人,用二十年前的心来对着二十年前的人,全然忘记了中间二十年的日子。

  乔一成想着,要问一下文居岸,用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心态与眼光重新审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总还是惴惴的,吞吞吐吐地问宋青谷意见,宋青谷这一回倒是没有嘻笑嘲弄,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的立场是不能作数的,你也知道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这个人,万事精明,到了自己感情问题上,智力就退化,好像你在别的事上头心神费得太多,留给自己感情的智慧不多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啊,就跟当年的陈景润似的,离了哥德巴赫猜想的领域,就是个最糊涂的。总之,老乔,你也别为这个就觉得自己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糊涂!

  乔一成听了深以为然,感叹不已。说:老宋你果然是明白人。

  宋青谷也笑笑说:你可别这么说,我也就是隔岸观花才显得明白。我也会有糊涂的一天,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糊涂了。

  与宋青谷的谈话没过两天,一日,居岸回自己的房子取东西,然后给一成打了个电话说太晚上,今天就住自己家了。这以后,她便渐渐地住了回去。

  这个时候乔一成才蓦地想明白一件事,当时说结婚的事,是自己单方面提出来的,居岸没有回绝。

  但其实,她也没有说,好。

  乔一成惊得头皮一麻。

  宋青谷说得没错,他糊涂了。而且,糊涂得这样儿了。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把结婚的准备停了下来。

  一成没有主动地去找居岸,居岸却也没有主动地来找一成。

  回想起来,乔一成好象做了一场梦。

  关于初恋,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重续前缘。乱蓬蓬一场梦境,无声地喧闹了一回。

  乔一成接下来的日子都懒懒地,日子好似灌了胶水,拖拉着勉强地前行。

  在一成最灰心的日子里,一丁向三丽提出了离婚。

  一点兆头也没有,那天还像以往一样,三丽煎好了药,倒出来晾一下端给一丁,一丁没有伸手接,三丽亲热地用胳膊肘碰碰他:接着。

  那汤汁浓黑粘稠,散发着一股子怪味儿,一丁拿过来,只盯着看,那汤汁凝成一面乌黑的镜,里头倒映出着一个大男人的瘦长脸孔,眉眼因了这汤汁而一味地浓黑起来,像是一辈子都要这样浓黑下去,没了亮起来的时候。

  三丽疑惑地问:你么不喝呢?不烫了。我放了糖的,可是没敢放多,怕坏了药性。

  一丁小心地把那碗药放到桌上,慢慢地说:三丽,我们,离婚好不好?

  三丽爽快地回答:不好。你要是嫌药苦,别喝了,以后也别喝了,什么都别喝,咱不治了也成。可是离婚,我不答应。

  一丁说:三丽呀,你还年青。

  三丽笑起来:我快四十了,就算能活动八十岁,也半截子入土了,我下半辈子,就只想还跟你好好地过下去,王一丁,你呀,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就算是要逼着我跟你离了,你也拿出点儿吓人劲儿来,故意地跟我吵啊闹啊,再不然干脆打我一顿,打得我心灰意冷,就答应跟你离了,然后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躲起来伤心。

  一丁温柔地笑了,拉过三丽,摸摸她有点毛躁的头发:你当演电视剧哪?

  三丽说:可不是,咱们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小老百姓,也没有演戏的天份,那种拿日子当戏来过的是乔四美不是乔三丽,何况人家四美现在都不搞这一套了。一丁,这辈子,咱们就好好地过。男女之事,说句厚脸皮子的话,又不是没做过,又不是新婚燕尔,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你我都要做公婆了。

  一丁低垂了头,捏了一手的汗,嗫嚅着说:还是离了吧三丽,离了咱们也是一家人,我认你做妹妹。

  三丽用力地推开他:我有两个哥,用不着你当我哥!

  说着用力摔了门出去,那样用劲,房梁上扑扑地落下灰来。

  一丁歇了一会儿赶出去找三丽,她坐在小院子里拿了小银剪子剪一蓬种在柳条篓里的菊花涝。

  一丁蹲在她身边,也不出声,三丽咔嚓地剪着,把一筐子菜剪成了秃头。

  她记起跟一丁结婚的时候她也是种了这样一大筐的菊花涝,她与一丁都偏爱这种清香的菜,打入新鲜的鸭蛋,做汤,凉透的时候,汤汁便成一种淡墨色,像是用毛笔沾了就可以写出字来。

  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一剪子一剪子细细地把菜剪下来,一丁在一旁,也是这样蹲着,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没有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当时的三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前还是把小时候的那件事记得清清楚楚,一闭眼就好像看到那个老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他的小指上留了尖长的指甲,里面嵌着黑黑的垢,那小指翘得老高,手心毛躁,全是汗,粘粘的。

  乔三丽多年以来一直做着这个同样的梦,循环着,没有尽头,像是她的脑子里,有一部坏了个DVD机子,一直重复着这一个生命里阴暗的片断。

  三丽的整个少女时期都不能忍受异性的触碰,走在路上有男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都会下意识地掸一掸被碰到的地方。

  但三丽从不晓得这件事会影响到她的新婚生活,她与一丁,有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完成夫妻生活。

  三丽想,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个叫王一丁的男人,会给她这样的宽容这样的爱护了。

  他总是在她发梦的时候紧拉着她的手,在黑暗里叫她,别怕别怕。她不要,他便也不要。只要她伸手,他总在她够得着的地方。

  在乔三丽的生命里,有三个重要的男人。

  那个做爸爸的,给了她黑暗。

  做哥哥的,把她从黑暗里救出来。

  王一丁,给了她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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