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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老师拿了他的志愿表,直说按他的成绩,可惜了,可惜了。

  黑色的七月,也就那么过去了。

  没有人送乔一成进考场,也没有人在外面等着他。

  他早上身背一壶凉白开,带上考试必备用品,进考场,考试。中午买两个花卷,喝凉开水,再吃两块剥好的核桃补脑,下午接着考。

  最后一门考完后,乔一成在考场门前看到了漂亮的晚霞,橙红色的云彩铺在鸭蛋青的天空中,颜然古朴而瑰丽。

  乔一成看见乔二强,坐在街边的护栏上,头顶着一块湿毛巾,在等他。

  八月中旬,乔一成接到了师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

  这一片,街里巷外,都震动了,白天有小孩扒着院门往里看,看大学生。

  这一天晚上,乔祖望下了夜班,忘了带钥匙,乔一成迷糊着替他开的门。

  乔祖望望着大儿子,忽然问:你饿不饿,下碗面给你吃?

  乔一成愣住了。

  面条里居然还窝着两个鸡蛋。

  乔祖望看着儿子挑面吃,说:真是没想到,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了,这是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的事,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回头要给你爷爷上上坟去,就是不晓得那坟还找得到找不到了,我记得在花神庙附近的。

  乔一成没答话。

  乔祖望又说:要是二强他们也象你能读书就好了。唉,不过,我们家也供不起几个大学生,除非统统上师范。小七快六岁了吧?他们让他上了幼儿园了,现在不比早些年了,小孩子是一定要送到幼儿园的,老师说了,上过幼儿园的孩子跟没上过的,就是不一样。

  乔一成还是不答。

  乔祖望讪讪地,逗着儿子说话:我们马上拿奖金了,给你做一身新衣服,或者买也行,比做得更象样子,还是你想买块手表?

  乔一成就是不说话,从碗里拨了一个鸡蛋出来,把那小碗往乔祖望面前一推。

  乔祖望说:你吃你吃。

  乔一成实在是忍不住了,终于抬眼看了父亲一下。

  这些年来,乔一成想,他们兄妹几个活象一窝小猪,槽子里拱拱食就长大了,这个男人何尝有过温情与关怀?

  很多年里,乔一成都认为这一个晚上充满了谜一样的色彩,许是老头子喝多了,或是哪根筋搭错了。

  也或许,是因为,一个男人一辈子,不管活得有多无赖,多自私,多没有人味儿,总会有某一天,或某一个时刻像一个人,像一个父亲。

  这个夜晚,是乔一成心上的一个刺青,年代久了,糊涂不清了,却也渗进血肉中。

  齐唯民也考上了大学,乔一成一直不知道他报的哪所学校,二姨爱面子,不肯在事情成真之前张扬,怕落人耻笑。

  当乔一成最终晓得齐唯民的考试分数和他所上的学校时,又一次地,吃了一惊。

  6

  齐唯民是那一年南京的文科状元。

  学校把大红喜报贴到了齐家小院门口。

  为了这个,二姨在家里的小院里摆了三天的酒席,她说:把棺材本都拿出来请客了,高兴啊!将来死了没有墓怕什么,她这辈子有这个好儿子就够了。死了死了,将来有一个小木头盒子装了骨灰就成,死了也是个有福的鬼!

  老师们却一个劲儿地替齐唯民可惜,这个成绩,足够上北大的。

  可是齐唯民跟乔一成一样,在他的志愿表上,一溜全填的是:南大,南大,南大,不服从分配。

  最终录取在南大的哲学系。

  老师们说,南大,当然是好学校,可是,读书人都知道北大的文科是最棒的呀。

  二姨完小尚未毕业,不懂北大南大,坚信状元儿子上的一定是好学校,北大就是北边最好的学校,南大当然就是南边最好的学校,儿子孝顺懂事,知道妈舍不得他,选了南边最好的大学,离家近,省着点儿车都不用坐,走二十分钟就到家。

  乔一成知道齐唯民的成绩以后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他永远也赶不上齐唯民。

  他有好父亲,而他没有,他有妈而他没有,他有天生的聪明,而他也没有,他唯有苦读,不断地苦读不断地挣扎不断煎熬,他们出身其实差不太多,都出生成长在这窄而小的一块地方,都是城市的疮疤上长出的新鲜皮肉,虽与疮疤血脉相连,却又有着无限的生机,但是为什么,他苦求不得的,却是齐唯民轻而易举得到的?他看过齐唯民复习功课,不是不用功的,可是他也看过他一直到临考都还每天带小七玩儿,给弟妹辅导功课,他甚至来约过自己看电影,说是放松放松。

  齐唯民似乎永远站在乔一成的前方,他是无意的,可他落下的身影成了乔一成生命里的阴影。

  可是,自从知道了齐唯民竟然并没有报考北大,而留在了南京上学,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意外,微微的震惊,混着些许的感动,些许的不屑,他料不到齐唯民可以为了乔七七做到如此地步。

  他问齐唯民:你为什么不报北大?你以前不是说想去北京的吗?

  齐唯民干脆地说:以前舍得走,现在舍不得走。

  你为了乔七七不上北大?你脑子进水了吧?他又不是你亲弟弟。乔一成说。

  齐唯民乐呵呵,说:他觉得他就是我亲弟弟。

  乔一成简直怒火中烧,齐唯民这个人,肉得唻,活活要气死人!乔一成想。

  可是话又说回来,七七,到底是不是真的是……

  这一个念头,在乔一成心头盘旋了好几年,象是飞机似的,轰轰地在头顶上,渐渐地远了,料不到这个时候又转了回来。

  还不及乔一成把这个问题弄个明白,乔祖望倒上演了一出活闹剧。

  乔祖望一直是在厂里任仓库保管的,这个活儿,闲时闲得很,忙时是要搬搬抬抬的,满厂子里看过去,也就乔祖望一个健全人,也略识几个字,账也写得明,于是给他配了个人高马大的哑巴助手,帮着抬东西,乔祖望在这里一干就是二十年,七一年时还乘着国务院给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调级的东风涨了一级工资。除了要偶尔值个夜班没什么可挑的。

  这一年,乔祖望的单位将乔祖望调离了原先的岗位,让他去了食堂,负责采买。乔祖望兴头头地去了,想着采买倒是一个肥差,却不料,到了新岗位才明白,原来他不是去当家的,是去当长工的。人家自有管账的,每天拿了钱,跟他一同去菜场,他只负责蹬三轮,人家进菜场经理室去付账,他在外边装货,那钱的毛都摸不到半根!他在这里混了二十来年,混成了个勤杂工了!

  乔祖望暴跳起来,找厂长论理,厂长说,现在不比文革时了,根正苗红就行,要看工作成绩,你乔祖望的成绩在哪块呢?丢了几回东西了,说是遗失是好听的,没怀疑你私吞了就算是对得起你。况且现在是要讲效益的,象咱们这样的福利厂,也不比早两年是铁饭碗了,也要想法子找市场,也养不了那么多闲人。一通话说得乔祖望面红脖子粗,一时间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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