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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沈聪聪是一个心气多强的女人?能让陶爱华揪着说这个?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还有赵通达的亡妻。假如那个亡妻是一个没念过书的,没上过学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那该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毕业,人家也会妙手著文章,还是省作协会员呢,人家还生了那么出息的一个大儿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赵通达还对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聪聪是个不相干的人,倒还可能为之感动;但沈聪聪是相干的人,在相干的人看来,这叫什么?难道她在赵通达面前,永远都只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地位呢?但是这种不痛快,是说不到桌面上的。不但说不到桌面上,连沈聪聪自己都不愿意识到,她宁愿认为是自己不爱赵通达。自己不爱他是因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无聊寡趣毫无生活情趣、小肚子鸡肠、不像个男人,而不是因为赵通达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深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珍惜”的女人、一个“来之不易”的女人。既然这样,她沈聪聪有什么必要尽那种只有被深爱的女人才尽的义务呢?比如当情感垃圾筒。她那两只耳朵和全部耐心,宁肯全部奉献给魏海烽——赵通达的政敌。

  沈聪聪被赵通达的怒火镇住了,她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对赵通达的刺伤这么深。她看赵通达的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之后,沈聪聪问:“通达,你不是说你对当不当副厅不在乎吗?”

  赵通达自嘲一笑:“说你幼稚你还真幼稚!……我能真的不在乎吗?要是哪个当官的跟你说这话,你一定要记住,那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自我开脱而已。他既已走上了这条路,在这条路上走了大半辈子,这条路就是他的事业。而这条路的特点就是,不进则退!”

  赵通达完全忘记了,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一个女人愿意无条件地听你反复发同一牢骚、抱怨同一事件,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得对你有很深很深的感情;否则,你叨唠得越多抱怨得越久她只会越看不起你,越讨厌你,越烦你。这不是女人势利,而是因为她对你没感情,或者她对你的那点感情没到跟你同呼吸共命运的份儿上。所以,男人应该先跟女人建立感情。这就跟到银行存钱一样,你不存钱,人家怎么会给你利息?你感情没到那个份儿上,人家凭什么听你瞎叨唠呢?你那叫情感垃圾,垃圾处理是要收费的,乱倒垃圾是缺乏公德的。

  沈聪聪洗脸卸妆,洗面奶、护肤水、保湿乳、眼霜、手霜,一共七八瓶,一字排开。赵通达如果稍微有点眼力见儿,就应该意识到为什么一向伶牙俐齿的沈聪聪忽然不说话了。人家那是烦你呢。赵通达浑然不觉,越说越兴奋,居然搬张椅子坐在沈聪聪边上说,这就相当于把垃圾直接倒到人家家门口了。

  赵通达说到“副厅”,就又想起“青田古墓”,想起“青田古墓”就想起“内参”,想起“内参”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怎么就那么寸,在提副厅的关键时刻,他魏海烽就把已经做了结论的陈年旧案翻了出来?还跟我装无辜,说不知道这事会牵扯到基建处。”赵通达越说越气,“最后给了我们基建处一个通告批评,完全没道理!……我不是说我们基建处没责任,出了事当然有责任,可是你知道我们基建处一年干多少事?交通厅干事最多的部门就是我们!干得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当然就越大;如果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事都不会出!比如魏海烽当时所在的办公室,整天无非搞搞调查弄弄研究协调协调各部门关系,他当然不会出事了!……”

  沈聪聪忍不住了:“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们厅长说?”

  “跟厅长说?这些话怎么能跟厅长说?我也就是回家关上门,对你说说。……”

  沈聪聪那个时候,跟魏海烽还没有“心照不宣”,而且当时赵通达也还没有当上赵秘书长。所以尽管烦,但还是能理解男人受了委屈得找个人说说的心理。她自己被撤了稿,不高兴,不是也跟赵通达抱怨过吗?噢,轮到你当“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就不耐烦啦?沈聪聪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耐烦,特意用了半开玩笑的口吻对赵通达说:“你现在怎么变得像个怨妇。你想当副厅的心情我理解。你有能力当上而没有当上的心情我也理解。但是,咱不能像个怨妇似的,整天怨天尤人,别人不痛快,你自己更不痛快。”

  赵通达说:“我让你不痛快了?”

  沈聪聪没吭声。她不是那种一有不痛快就非得说出来才痛快的女人,这是她和陶爱华的区别。但陶爱华说完也就完了,沈聪聪不,她不说是不说,但不说不代表不往心里去。沈聪聪真正的不痛快,是她说不出来的,也不愿意说的,她不愿意让人家觉得她是一个计较的女人——她头一次在赵通达家过夜,赵通达要把宋雅琴的照片收起来,沈聪聪说了一句高风亮节的话,大概意思就是不用收。赵通达居然就没有收,而且不止那一次没有收,以后一直就摆在那儿。这让沈聪聪不痛快。再有一件事,也让她不痛快。本来她也没那么着急要跟赵通达结婚,是赵通达自己提出来的,但他提的方式让沈聪聪不舒服。赵通达说,如果沈聪聪要马上结婚也不是不可以,但最好能等一等。

  赵通达的理由是,想给赵伟一个接受的时间。沈聪聪听了,连个磕绊都没打就同意了,但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偏巧赶上个邻居陶爱华又是一个热心肠好张罗的人,出来进去碰上,老问她什么时候结婚,沈聪聪只好说自己工作忙。陶爱华也不知道是不懂事还是成心,紧着说添堵的话:“什么忙也忙不过终身大事。要我说,你要是男的,是赵通达,我倒劝你不急,有什么急的?都有一个赵伟了,可你是女的,岁数也不小了,你还得生孩子呢吧?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生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沈聪聪是一个心气多强的女人?能让陶爱华揪着说这个?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还有赵通达的亡妻。假如那个亡妻是一个没念过书的,没上过学的,或者压根就是一个家庭妇女,那该多好啊。可人家跟她比起来,哪儿哪儿都不弱。人家也是研究生毕业,人家也会妙手著文章,还是省作协会员呢,人家还生了那么出息的一个大儿子。最重要的是,人家都死了,赵通达还对她念念不忘。情之所至,如果沈聪聪是个不相干的人,倒还可能为之感动;但沈聪聪是相干的人,在相干的人看来,这叫什么?难道她在赵通达面前,永远都只能是排第二?可是,她怎么能跟一个死去的女人争地位呢?但是这种不痛快,是说不到桌面上的。不但说不到桌面上,连沈聪聪自己都不愿意识到,她宁愿认为是自己不爱赵通达。自己不爱他是因为他不懂浪漫、不懂感情、乏味无聊寡趣毫无生活情趣、小肚子鸡肠、不像个男人,而不是因为赵通达没有把她当作一个“深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珍惜”的女人、一个“来之不易”的女人。既然这样,她沈聪聪有什么必要尽那种只有被深爱的女人才尽的义务呢?比如当情感垃圾筒。她那两只耳朵和全部耐心,宁肯全部奉献给魏海烽——赵通达的政敌。

  比如她现在就坐在她和魏海烽常去的茶馆,听魏海烽跟她说“工作上的事”、“外面的事”和“心里的事”。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沈聪聪和魏海烽相互过了几招,又相互照了几眼以后,就有了点深入交往的愿望。有了这个愿望之后,正好又因为要采访平兴高速,俩人自然就接触多起来了。平兴高速那是全省人民关心的一条大路啊,拆哪不拆哪,用谁不用谁,这些哪是一天两天采访得完的呢?采访得多了,自然就熟了,熟了就聊得多了,聊得多了自然就聊得深了。那段时间,沈聪聪和赵通达在家里不愉快,魏海烽和周山川在办公室不愉快,但只要他们在一起聊聊说说,甚至就是谈谈平兴高速招标方案,那些不愉快就没了。所以没过多久,他们就像形成药物依赖的病人,隔三差五就会在一起说说,当然说的都是正事,只是他们的正事似乎越来越多。

  万事开头难。他们的开头是从“标办”开始。“标办”在市中心的丽堇酒店,跟交通厅有一站路的距离。沈聪聪那天先到厅里采访魏海烽,采访完了以后,说下午约了洪长革。魏海烽就说正好他也要去趟“标办”,干脆搭他的顺风车,他把聪聪送过去。结果刚进了“标办”,厅长一个电话打到洪长革手机上,要洪长革立刻到厅里去,说是要了解一下招标进展。洪长革一边说着“好……马上”,一边偷眼看海烽。其实,在洪长革拿起电话叫出“厅长”的时候,魏海烽的脸就黄了,洪长革当然意识到了,所以他说完“马上”却并没有“马上”,挂了电话以后,站在原地等魏海烽指示。这时候,魏海烽已经基本调整过来,但调整得有点矫枉过正,他大着嗓门故作爽朗状,一边指点着洪长革一边转过头对沈聪聪说:“你看你看这个洪长革,厅长向招标办主任了解招标情况还不是正常的,这么哼哼唧唧的干吗?……赶紧去赶紧去!”以沈聪聪的冰雪聪明,她能不知道这里面的“不正常”吗?但她立刻特配合地跟着魏海烽对洪长革说:“你去你去,我们改日再约!”

  洪长革不敢轻举妄动,一面是顶头上司魏海烽,一面是最高指挥周山川,哪个他也得罪不起。洪长革嘴里嗫嚅着:“厅长说,要亲自看一下投标单位的预审资格文件。”

  魏海烽大手一挥:“都带上都带上!”

  洪长革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动作尽量小地收拾资料,轻而迅速地溜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洪长革一走,魏海烽马上掏手机看。沈聪聪忍不住问:“是不是手机没电了?”

  魏海烽沉默片刻,说:“有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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