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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五


  芈月回过神来,见了两人道:“冉弟、戎弟,你们来了。”

  芈戎表情复杂地看了看芈月的肚子,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竟一下子说不出来,顿了一顿,又看向魏冉。

  魏冉只得开口道:“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看到大王跪在门外……”他想问原因,却忽然间说不下去了。

  芈月见状,苦笑一声,自己先把事情说了出来:“他想让我打掉孩子。”

  魏冉跳了起来:“他怎么如此糊涂?”

  芈戎却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眼神看了看魏冉,放缓了声音,对芈月劝道:“这也难怪大王,他毕竟年少,遇上这种事的确是难以接受。阿姊,你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吗?难道在你心中,义渠君比大王更重要吗?”

  魏冉怒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姊已经怀上了,怎么可以打掉?妇人堕胎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你怎么不顾阿姊安危?”

  芈戎急了,横魏冉一眼,忙对芈月道:“阿姊,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又道,“为阿姊考虑,就算要生下这个孩子,暗中安置,又有谁敢说什么。只是事情如今宣扬得这么大,却叫人不好办啊,也让大王颜面无存。”

  魏冉也愤愤道:“是啊,本是内宫的消息,是谁把它宣扬出去的?”

  芈月冷笑道:“我独掌朝政这么多年,不服气的人自然很多,只是无可奈何,却不是甘心臣服。宣扬此事,不管是拿它做文章用来胁迫我让步,还是挑动子稷与我母子不和的,都大有人在。戎弟,你的建议未尝不可,但是却不是在这个时候,更不是用在我身上。”

  芈戎一怔:“臣弟……不明白阿姊的意思。”

  芈月冷笑道:“言论汹汹,无非是逼我让步。那些士族们,拥有封地军队,敢与国君抗衡,就算当日先王在,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我平定季君之乱,也把秦国的地方势力镇压下去;推行商君之政,又剥夺了他们许多旧有权力。他们如今只是暂时示弱,但随时会抓住各种机会来打压我的权威。我退一尺,他们就要进一丈。我若堕胎,那接下来我与义渠君之事,亦成了罪过,无论我做什么事,都会被指责。若是我生孩子暗中抚养安置,这就是我一生的把柄。”

  芈戎也是从楚国的勾心斗角中出来的,听到这话冷汗涔涔,忙道:“阿姊,是我考虑不周。”

  芈月冷笑道:“魑魅魍魉,最喜人过,专喜窥人阴私,杀人于无形。所以遇上这种事,我从不退让。你要把阴私之事当成把柄,我就干脆摊开在阳光底下,看你又能如何?”

  魏冉道:“不错,天底下的事,再多弯弯绕的心思,终不如以力制胜,以强克弱。周室东迁以后列国争胜,那几百个灭亡的国家,就是用在弯弯绕上的心思太多,敢于直面强敌的太少。”

  芈戎叹道:“阿姊既已决定,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与阿姊同心协力去面对。只是阿姊对大王也不要如此严厉,母子之间若是生分,岂不是得不偿失?”

  芈月轻抚着腹部,心中也不禁软了,眼睛不由得看了看外面,想到嬴稷跪在外面,还是不能放心:“我这一生,唯有与你们二人,一母同胞,同气连枝,这种骨肉亲情,是经历多少分合,隔着千山万水,都断不了的。”她顿了顿,看着两个弟弟,诚挚道:“我想留下这个孩子,却不是为了顾忌和牵制义渠王,也不是一定要和群臣赌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子稷太孤单了……”

  魏冉已经明白,动容道:“阿姊……”

  芈月伸出手来,握住两个弟弟的手,叹息道:“若非母亲留下你们两个,这些年以来,我当真不知道,有什么能够支撑我度过这么多的苦难。所幸我尚有你们二人,可是子稷,我却只生了他一个。我只会走在他前头,异日在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孤单一人了。他若有个兄弟,也可扶持一二,减轻些孤单。”

  芈戎动容:“阿姊既有这样的话,为何不与大王细说?”

  芈月叹气:“我哪有机会说啊,我跟他才说了两句,就没办法再说下去了。他现在跟我赌气,自己在外面跪下来逼我让步,我能怎么办?”

  芈戎站了起来,道:“我去跟他说吧。”

  芈月道:“好,冉弟脾气急躁,你脾气和缓,还是由你去说吧。”

  芈戎又想了想问:“阿姊,你与子歇……”

  芈月叹了一口气,轻抚着腹部,有些怅然:“这也是天意,如今有了他,我、我也只能选择义渠君。”

  芈戎道:“子歇他……司命之神,未免太过捉弄于他。”

  芈月道:“你去看看他吧。”

  芈戎叹道:“他需要的,并不是我啊。”

  见芈月神情郁郁,芈戎不好再说,只好道:“我先出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点头。芈戎走出常宁殿,走到嬴稷身边,也跪下来:“大王。”

  嬴稷已经晒得满脸通红,却仍然倔强地坚持着:“舅舅。”

  芈戎劝道:“大王,这样顶着也不是办法,你母后的性子你是从小就知道的,她素来是遇强则强,对她只能以柔克刚,不可硬碰硬。大王,事缓则圆,您跪在这里,伤的是太后的心,太后目前这个情况,脾气容易暴躁,更难听得进话去。大王身系一国,身体要紧,不如听臣一句话,先回去歇息,让臣帮您转圜,如何?”

  此时嬴稷脸上的汗一滴滴落下,芈戎递过帕子,嬴稷看芈戎一眼,眼中忽现委屈之色,将头一扭,不接帕子,也不搭理他。

  芈戎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擦拭嬴稷头上的汗水。嬴稷本是咬着牙要杠到底的,但听了芈戎提醒,方悟母亲从来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自己这样硬杠,只怕适得其反,但终究心底不甘。被芈戎这一番温柔对待,心中委屈忽然似决堤之水涌了上来,终于又叫了一声道:“舅舅,母后她,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完,眼眶不禁一红,他一把抓过帕子,用力擦了一下。

  芈戎伸手用力去扶嬴稷,嬴稷撑了一下,欲待不愿,终还是放弃了,任由芈戎将他扶起。

  芈戎叹道:“你母亲若不关心你,怎么会让我来劝你?”嬴稷听到这句话,忽然倔强劲上来,又想跪下。芈戎扶住他,低声道:“大王,各让一步吧。”

  嬴稷手一僵,芈戎半扶半搀地将他扶起来,走出常宁殿,便上了辇轿。一路到了承明殿中,由小内侍扶他下来,方觉得膝盖抽痛,不禁将脸皱成一团。当时的人跪坐本是常事,但他和芈月赌气,硬要跪在硌硬的石板地上,自然是要吃些苦头了。

  芈戎见状,忙令人去拿热水和药膏。嬴稷倒有些不好意思,道:“算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芈戎却沉了脸,道:“这须不是耍的,要立刻熬了热汤,揉开,上药才行。”

  嬴稷见他脸色严肃,同时也觉得自己膝盖疼痛,便不言语了。

  芈戎扶了嬴稷坐到榻上,掀起他的衣服下摆,两个已经跪得通红的膝盖露出来。芈戎见状,倒抽一口气,立刻叫道:“快拿热水来。”

  小内侍迅速顶着铜盆跑进来,呈上热水。竖漆将葛巾浸入盆中,指尖触到水温便觉得烫手,只能以指尖轻轻提起葛巾,拈了一点边儿,一点点拧着。不想却有一双手伸过来,从他手中接过葛巾,捻了捻,将葛巾又浸入热水中,竟是不畏烫热,直接拧干水分,就盖在嬴稷膝上。

  嬴稷只觉得一股暖流触到膝头,本来又麻又痛的双膝顿时活泛起来,这种既难受又舒服的感觉让他不禁呻吟一声,见芈戎不畏热烫为他敷揉,心中感动,瞪了一眼竖漆斥道:“你怎么敢让舅舅动手?”这边又忙问道:“舅舅可有烫着?”

  竖漆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却不敢说自己皮娇肉嫩怕烫。事实上他都不明白那么烫的热水,似芈戎这样的贵人如何就能够毫无感觉地伸下手去。若是说他没有感觉,却也不会,他明显是试了试温度,才敷到嬴稷膝上的。

  芈戎却笑道:“无妨,这孩子的手太嫩,这么烫的热水伸不进去的,可只有这么烫才对你的膝盖有好处。舅舅手上茧子厚,不碍事的。”

  嬴稷心头一跳,拉过芈戎的手来,却见他手中果然布满厚厚的老茧,这应是长期刀剑弓马所留下的痕迹,心头一痛,忽然想起芈月昔年说过的话“你两个舅舅,都曾经吃过许多苦”。此时此刻,握着这样的手,他才明白这句话中沉甸甸的含义。

  他自幼便与魏冉亲近,知道这是自己的亲舅舅。魏冉身形高大威猛,性子耿直强硬,对一个小男孩来说,绝对就是崇拜的榜样。可是芈戎这个舅舅,虽然才结识不久,人不如魏冉强势,脾气也显得温和,但是就这番一劝说一敷药,顿时让他们之间的情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嬴稷默然,欲言又止,想说一声“舅舅受苦了”,可是看到自己娇嫩的双手,想到眼前的这个舅舅,却是在比自己还小得多的时候,与自己母亲,唯一的姊妹无奈分开,一个人在危机四伏的楚国度过这么多艰难岁月,顿时无法开口了。对比自己方才与母亲的一番赌气,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显得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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