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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个侍者说了些什么,取了两根竹筹来,递了一根给芈月:“公子越,这是你的竹筹,那边墙上有编序,你在最后一位后面顺延题上你的名字即可。”

  芈月看向他所指的墙上,却原来那墙上的木牌上按顺序写着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编号投入各铜匦便是,次日检取时,便依着编号决定谁胜谁负。新来之人,在最后一位顺延写下自己的名字编号便是。

  芈月笑了笑,看见秦王驷手中的竹筹,果然已经写了编号,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筹,亦是有编号的,只有自己的竹筹,是未曾有编号的,当下便走到墙边,先写了“楚芈越”三字,又将自己的竹筹也写上编号。

  她转头再回到秦王驷身边,便见寒泉子已经问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见芈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驷,寒泉子挥手:“别看这厮,这厮最无原则,摇摆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芈月见他风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来了还这般高兴。”

  就见寒泉子拍着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则的人了! 他若不来,我投法家;他若来,我跟他下注,再无变易。”

  芈月目瞪口呆,倒为此人的诙谐而忍不住大笑起来。

  寒泉子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说啊,你投哪家?”

  芈月回想方才在前厅所听诸家之辩,犹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们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则,跟我一样有原则。”芈月一听他自吹“有原则”三字便忍不住要发笑,却见寒泉子转头问秦王驷:“公子骖,你呢?”他看着秦王驷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为一堆秦圜钱一般。

  秦王驷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见状,接了两人竹筹,又将自己的竹筹与秦王驷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绝:“聪明,今日在前厅辩说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鸠、祁谢子等都到了咸阳,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华,赢得秦王支持,以争巨子之位。所以近来凡有辩争,这三人都一定拼尽全力,获得胜绩。”

  见寒泉子终于止了话,拿了两人的竹筹去投铜匦,芈月禁不住松了口气。她倒是看出来秦王驷为何与此人交好,盖因此人实是个消息篓子,凡事不要人问,自己便滔滔说了,秦王驷就算十天半月不来,只消问一问此人,便可知道这些时日来的内情了。

  芈月看着寒泉子摇头:“这是咸阳,嬴姓公子能有几个数都数得出来,若是公孙就不一样了,人数既多又不易为人全数所知,所以你就给自己造了公孙骖这个身份——可是,四马为驷,三马为骖,这么明显的事,他就一点也猜不出你的真实身份来吗?”

  秦王驷也笑了:“四方馆中策士,关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芈月被一语触动心事,轻叹:“与人相交,交的是这个人本身的思想行为,至于你的身份是什么,却是无人在意的…… 若是天下人都这样,就好了。”

  秦王驷笑而不答,转而问:“喜欢这里吗?”

  芈月的眼睛亮了起来:“喜欢。”

  秦王驷指了指前厅:“可听出什么来了?”

  芈月低头仔细地想了想,无奈地摇头:“仿佛各家说得都有道理,却都未必能够压倒别人。”

  秦王驷抬头,双目望向天际:“百家争鸣,已经数百年,若说谁能够说服谁,谁能够压倒谁,那是笑话。”

  芈月不解地问:“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争呢?”

  秦王驷道:“争鸣,是为了发出声音来。一个时代只有发出各种声音来,才会有进步。原来这个世间,只有周礼,只有一种声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牧马的边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后,才有列国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这四方馆中百家争鸣,激荡文字,人才辈出。”

  芈月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秦王驷看出她的心思,鼓励道:“说吧!”

  芈月嗫嚅道:“妾身看《商君书》,商君斥其他学说为‘贼’。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见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芈月有些羞愧地低头。

  秦王驷的笑容渐渐收起,看着芈月道:“杀其人,不废其法;尊其法,不废他法。王者之道,在于驾驭策士和学说,而非为策士和学说所驾驭。”

  芈月心头一震,看着秦王驷。他的话,犹如一扇门向她打开,她只觉得五脏六腑都似已经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过。

  但听得秦王驷继续道:“任何一种学说都在尽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会吸取别家学说提升自己。所以经过百年来的排斥以后,各家学说已经懂得,为了说服别人,更要不断提升自己学说的内涵。而君王,择一家为主,数家为辅,内佐王政,外扩疆域……”

  观其言行,芈月已经明白,这四方馆的设立是为了什么;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荐,而是亲自来到四方馆中结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为了什么。学说不怕争辩,因为学说是在争辩中进步的,而聆听争辩,则可以从中学习到如何辨别一种学说的优劣。

  芈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气问:“大王,我还可以再来吗?”

  秦王驷笑了:“带你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看一眼,然后回去牵肠挂肚的吗?

  你自然是可以来的。每月逢十之日,这里都会有大辩论,你若喜欢,以后可以自己凭令符过来,也可以……”他停顿了一下,“下注!”

  芈月惊喜地道:“真的?”

  秦王驷道:“君无戏言。”

  芈月看着秦王驷,眼中充满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驷不解地问:“为何哭了?”

  芈月抹着眼睛:“臣妾是高兴得哭了!”

  秦王驷有些不解:“高兴到要哭?”

  芈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给我的,是我连做梦都不曾有过的自由和快乐。”

  秦王驷笑着摇头:“这点事就满足了? 寡人不是说过吗,从此以后就只管从心而活,自在而行。”

  芈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灿烂,秦王驷自认识她以来,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灿烂而毫无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芈月一转头,却见缪监自前厅匆匆而来,有些诧异,当下压低了声音道:“大王,大监来了。”

  秦王驷一扭头,看到缪监的神情竟有些惊惶。他知道缪监素来镇定,有这样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当下脸色一变,转身迎上,低声问:“何事?”

  芈月但见缪监在秦王驷耳边悄悄说了句话,秦王驷脸色大变,低声道:“什么? 不必顾忌,冲进去,看个究竟。”说着,就要匆匆出去,芈月亦是连忙跟上。

  那寒泉子刚下完注回来,见秦王驷就要走,诧异地道:“咦,樗里子,你来找公孙骖什么事啊? 公孙骖,赌注就要开了,你不再等一会儿吗?”

  却见秦王驷脸色铁青,强抑脾气:“没什么,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见三人匆匆离去,寒泉子正自诧异,却听得此时前堂哗然喧闹:“唐姑梁赢了,唐姑梁赢了。”寒泉子一听大喜,眉开眼笑:“如此,我今日赢了!”当下忙赶到前殿去,便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驷匆匆回宫,却是因为秦国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孙衍上表辞官,出走魏国。

  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大良造与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负气而走,然则此事,却是经历了一番谋算已久、惊心动魄的国与国之间的暗战。

  综合各方面得到的讯息,公孙衍出走,是魏国君臣策划已久的事,而具体的执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为后之时,魏卬已经在游说公孙衍了。当时公孙衍仍然有些犹豫不决,但当他征魏主张受到阻止,对义渠用兵的建议又不被采纳,再加上张仪凭一张巧舌屡次在朝堂上与他相争,他本以为张仪不足为敌,可是,在秦王驷立张仪为相邦,将大良造的权力三分之后,他在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经不能再安坐了。

  夕阳西照,满园菊花盛开,黄紫两色,分外耀眼。

  花丛中,公孙衍和魏卬各踞几案饮酒。

  公孙衍案上的酒坛子已经空了好几个,他沉着脸,一杯杯地饮尽。魏卬几案上却只有浅浅一个酒盏,尚有半盏酒在,旁边却摆着一具古琴。

  魏卬看着公孙衍喝酒,忽然叹息一声:“式微,式微,胡不归?”

  公孙衍忽然顿住,整个人石化了似的,声音也变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长地看着公孙衍:“犀首这样聪明的人,何必再问呢?”

  公孙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几案上,他看着魏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为,您已经随遇而安,没想到您身在咸阳,心仍在大梁。”

  魏卬轻轻拨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随即停下琴弦,将酒一口饮尽,“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为何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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