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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众目睽睽之下,陈家鹄不知是得了神游症,还是有意为之,自始至终不予搭理,一充耳不闻。海塞斯只得走到他面前,敲着桌子对他说:

  “喊你呢,没听见?”

  “听见了。”陈家鹄如梦初醒。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

  “哦……对不起……”陈家鹄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其实……也没有可对不起的,我是故意不理你的。”

  “为什么?”

  “你不是说闲话不说了,要言归正传,让我们回到密码世界里嘛,在神奇的密码世界里,陈家鹄肯定不是陈家鹄,所以我置之不理。”

  说得大家都发笑。林容容笑得最露骨,笑声银铃一般飞出了窗外;海塞斯笑得时间最长,笑声始于他,止于他。海塞斯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讲台,“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叫什么?以什么还什么?”

  “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者李建树说。

  “对,”海塞斯点点头,说,“我喜欢这种幽默,带着笑容的智慧,使人开心发笑,不像密码界的智慧,深藏不露,暗无天日,变形变态,使人窒息,叫人发疯。有人说混迹在密码界的人都是疯子,我要告诉你们,我完全同意这种说法。我在美国经常去唐人街听贵国的京剧——那是你们的国粹,但我常去听它倒不是因为它是你们的国粹,而是我在舞台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一个男人装扮成女人的样子,捏着鼻子尽情唱着女调花腔,身心投入,如醉如痴,有种冲破天空的狂热精神,有种酒神迷狂的状态。这个样子就是我的也是你们今后的样子。密码的本质是反人道,反科学,反真理,反自然,真人假唱,声东击西,指鹿为马,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凡此种种,都使世界变得更加复杂,使人心变得更加黑暗迷乱。所以,也许我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懂得幽默,要学习从迷狂中抽身而退的本事。”

  这堂课也被“幽默”了,旁枝斜出,课程被一度搁浅。当海塞斯准备向大家布置试题时,蒙面人敲响了下课的钟声。在咚咚咚的钟声中,海塞斯不紧不慢地打开保密箱,从里面抽出一沓试卷,对大家说:“这又是一部教学模拟密码。最早的密码只有空间,没有时间,比如达·芬奇的密码筒,亚历山大的羊皮书,包括上一次测试你们的密码,都只有密本没有密表。密表技术的应用使密码变得更加复杂,是密码直接向深奥的数学迈进的一次革命。今天的密码研制也好,破译也罢,都已经离不开数学家的智慧了。你们在向试卷发起进攻时,不要忘记使用数学家的智慧。也许它又要令你们损兵折将,但这没办法,密码世界里拒绝低智的人,就像运动场上拒绝老弱病残一样。一个体育教练通过测试你的骨骼和肌肉来选拔运动员,我们就靠这些东西测试你的智慧来选拔你。”

  最后,海塞斯又重申考卷要求:“还是老规矩,一、必须独立完成,不能互通有无,通了就是作弊,就是作案,就得走人——赵子刚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二、时间是一个星期,也就是下个礼拜的今天。我不希望等下个礼拜我再见到你们时,这试卷还在你们谁的手上,那样的话,我也只好请你走人。这很残酷,但也很公平。这是个筛子,是金子还是沙子,我靠它来分辨。”

  午后,阳光灼灼,人都在午休,院子里空空如也。

  陈家鹄从宿舍里出来,到左立办公室前,往木箱里丢进了第二份试卷。烈日下,潮湿的大地变得温暖、酥松,空气中新添了一种腐朽的气味。日光直射,所有窗玻璃都有一种妖气,仿佛阳光无法穿越玻璃,均被挡在户外,屋子里的一切因而显得幽暗,深奥,有一种不祥的暗示。陈家鹄在回宿舍的途中,无意又有意地发现,蒙面人躲在窗洞后在窥视他,那张蒙面黑脸在妖气的玻璃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妖魔、诡异……

  八

  这几天,黑室是由“筛子”组成的:海塞斯是筛子,在筛他的弟子;小周是筛子,在筛惠子,演算科的王氏父子是筛子,在筛海塞斯的破译方案,陈家鹄是筛子,在筛蒙面人;陆所长和老孙也是筛子,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筛一筛萨根的底牌……到处是筛子,人人都在筛,在选,在分辨,在等待。

  当陆所长在重庆饭店二楼的咖啡厅被绝望的等待折磨得心绪凌乱之际,五号院的演算室里,日夜不息的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终于筛出了一粒“金子”。这无疑是王氏父子俩包括所有黑室人孜孜以求的一刻,惊心动魄的一幕——父子俩十指如飞,将满盘珠子拨得上下跳蹿,左右翻飞,噼啪作响。可突然间,儿子手下的那些上蹿下跳的珠子纷纷归入原位,乖乖地趴着,静静地躺下,不跳了,不动了。

  ——算盘归零了!

  儿子猛地怔住了,他出神地看着那些像羊儿入圈一样安安静静躺下的算盘珠子,突然大声喊,只喊出一个字:“爸!”

  “怎么?”父亲转过身来看,顿时瞪大眼睛,“归零了!”

  “归零了!爸,成了!我们成功啦!”儿子激动万分,声音都在发抖。

  父亲看着算盘,将信将疑,“不会错吧?”这一问问得儿子不禁也怀疑起自己的演算是不是出错了,脸上的惊喜像阳光下的水汽一样,瞬间流失无影。这就像所有大喜大悲突然降临时,人都会产生幻觉,幽幻迷惘,要下意识伸手掐一掐脸颊,用疼痛来证明自己真的是活在现实中一样。

  “那我再打一遍吧。”儿子说。

  “我也来。”父亲说。

  这倒是个好办法,让时间倒流,让算盘重复刚才的路程。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算盘可以。父子俩同时演算起来,一时间演算室里又响起了噼噼啪啪声。因为谨慎,两人都放慢速度,力求无误。不到半个小时,几乎在同一时刻,父子俩双手都不动了,都定格地悬在了空中,那些刚才还忙忙碌碌的算珠子,都静静地躺下了,如前所述,如出一辙。

  消息传到楼上,海塞斯当即抓起电话给陆所长打。院里的电话,渝字楼里的电话,家里的电话,都打了——自然不可能找到他。怎么可能?这会儿,陆所长还在咖啡厅里苦苦守望着嫌疑犯萨根先生呢。他还需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回到五号院,当他走进院子后,迅速闻到一股火药味,那是刚才有人放鞭炮了。

  这是个载入史册的时间,黑室第一次迎来了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时刻。海塞斯找不到陆所长,直接给杜先生打去电话报喜。杜先生闻讯当即带了一头烤乳猪、三脸盆卤肉、两缸米酒,直奔五号院。得知陆所长还没有归队,他当场任命侦听处杨处长为负责人,责令他迅速设宴犒劳大伙。理由?当然不能明说。说什么呢?杜先生临时编出一个理由:给海塞斯过生日。这个理由不错,破译处首开其张,喻其为“生日”,恰如其分。

  一时间,食堂像着了魔似的红火起来,喜庆起来,酒香,肉香,笑颜,铺张的杯盘,喜气的场面。杨处长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挂鞭炮,问杜先生可不可以放。照理是不可以的,但人高兴了做点稍稍越轨之事也无伤大雅。杜先生从海塞斯嘴上拔下他正在抽的雪茄,递给杨处长,后者拿了雪茄就去食堂门口点燃了鞭炮。鞭炮的响声有点像放大了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此时陆所长已经离开咖啡厅,踏上了回单位的路,他的嘴里也是噼里啪啦的——他在骂大街呢。

  随着敌21师团密码的告破,众多无字天书的被精准释读,日军21师团犀利的进攻遭到了国军前所未有的有效阻挡。先头部队出兵不利,迫使敌人变得谨慎,放缓了大举进犯的速度,日军一个月内攻下武汉的企图连同他们的嚣张气焰就这样被粉碎,从而为武汉大批军民和国防厂所的撤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海塞斯理所当然地成了英雄,又是受勋又是加薪。然而,他知道,这个功劳其实并不属于他,真正该受此勋领此赏的人是陈家鹄。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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