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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一旦自己的棋局生成,险象环生,一举三得。但是,这枚“死棋”很难逃出他设下的“圈套”,必死无疑!这才是自己最为担心和最为忧惧的一件事。

  怎样做,才能让“死棋”于万死中觅取一生呢?

  他陷入沉思。

  明台半躺在明镜的床上,床上搁着鲜亮的绸缎铺盖,正好给明台用来做了松软的靠背,他大声地用蹩脚的波兰语朗诵着小说的片段给明镜听,他知道明镜听不懂,他也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语言才华,活像小时候过大年初一,他坐在明镜膝上背诵唐诗,背完了就有牛奶糖吃。

  现在不图嘴上实惠了,他图一个精神贿赂。

  果然,这一招很奏效。明镜听了很欢喜,虽然不知道他读得对不对,总之,像那么一回事。

  明台想着自己在港大“退学”的事情,还在严格封锁消息中,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镜又这样高兴,要不要冒险说出来呢?明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年初一家里的长辈不打人,也不骂人。因为照迷信说法,谁要是大年初一就挨了打,挨了骂,这一年都会被人打,被人骂。明台想,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告诉明镜?

  他一看到明镜满足的笑容,他又踌躇了。

  心想,明镜最大的心愿就是让自己好好读书,自己没理由大年初一就惹她不痛快。他正读着,胡思乱想着,患得患失着,就看见阿诚进来了。

  明台知道阿诚在法国的时候,写给苏珊的情书都是用波兰语写的,原因是明台要抄他的情书去转赠自己的小朋友。

  明台为了在明镜跟前保持自己的“语言天才”的形象,他立马就不读了。

  “大小姐,您找我?”阿诚垂手而立。

  “阿诚,你坐吧。”明镜说。

  “我不坐了。”阿诚语气低缓,“您有事尽管吩咐。”

  “阿诚啊,”明镜微微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因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十年的痛苦,不是说能忘就忘的……桂姨在乡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说粗针麻线的不讨好,可是,她也千里迢迢地背来了。你好歹就收着,给一个薄面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礼貌上送她一下。”

  阿诚不答话,他的手总是攥着。

  明台合了书卷,滚到床沿边上,支着头,说:“阿诚哥为什么这么讨厌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怜啊。”

  “小孩子不准插嘴!”明镜呵斥明台。

  明台又滚回床中间去,假装看书。

  阿诚的手舒展开,从明镜身边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说:“我下午一定出来送她。”没有多余的话,阿诚要退下了。

  明镜说:“阿诚,原谅她吧,她也老了,医生说,她当年只是一个可怜的狂想症患者。”

  阿诚的腿像灌了铅,慢慢回到自己房间。阿诚头昏脑涨,情绪不稳定。他把那件棉袍扔到椅子上,看着那件来之不易的“忏悔”礼物,自己养母送给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礼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时候,用来换取所谓“亲情”的礼物。

  阿诚哭了。他承受过十年的苦难,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犹如一个巫婆,永远呈现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的,她带给阿诚的影像是沉重的。

  阿诚是两岁左右被桂姨领养的,初来时,真是爱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钱买。桂姨连明楼上好的旧衣服都不给他穿,桂姨私下说,她儿子就算穿得差点,也是穿新不穿旧。

  阿诚不知道是哪一年变了天,不记得是几岁开始的,大约是五岁吧。桂姨就像疯了一样,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着自己。没过多久,桂姨就变成了两张脸。人前疼着他,背后下刀子。

  他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鸡毛掸子赶起来,去搬煤,去烧水,去扛沉沉的木头,并逼着他用斧头劈。

  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凑。

  当着明镜,只说自己是佣人的命,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将来再服侍人。

  明家人一走,阿诚就被桂姨使唤得团团转。

  明楼书房的窗子阿诚得擦得亮亮的,书桌要擦得一尘不染,书房的椅子他永远不能坐,书桌上的书不准他碰一根手指头。他时常饿着,桂姨每日说到厨房拿吃的给自己,从来就没有过,饿昏过去,就是一顿饱打。

  阿诚很想去读书,很想出门去看马路上的汽车,他每天夜里睡在冰凉的地上,常常想去死。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自杀呢?原因是他想回孤儿院。他想在孤儿院打一份工,挣钱养活自己,还有一个痴心妄想的念头,就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有一天会来找自己,自己盼着有一个自己的“家”。

  自己活得太卑微了。所有的物质都来自施舍,包括精神。所有的虐待都来自“恩养”,包括精神上的虐待。

  他要结束这长达十年的噩梦。

  他跑了。逃跑那天,他准备得很充足,如同一次“越狱”。他给自己准备了水壶、把积攒下来的碎饼干缝在自己衣服的夹层里,独独没有钱,他到明楼书房偷了张地图,因为不识字,打算到大街上找人替他把孤儿院的位置找出来,自己走也能走去。

  他算准了每个月初一,桂姨要去静安寺烧香、吃斋,找准机会,翻过院墙,他就彻底自由了。

  “越狱”失败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自己做主的“越狱”以失败而告终。但是,行动上的失败把自己引向了人生中的转折点,迈出了人生中最光彩的一步。

  他是饿昏了,就在大街上,毒太阳底下,路灯的路基下。离明楼的中学只有一步之遥,阿诚后来把这次“晕倒”叫做“鬼使神差”。

  明楼发现了阿诚,并带走了他。

  在明楼的书房里,他先是支支吾吾地胡说八道,前言不搭后语。明楼原先有些疑心,桂姨的举动和阿诚平日的不见人影。阿诚除了过年过节,穿得一身干干净净出来应个景,其余时间俱是不见人影的。他每次要问,明镜却说,桂姨心肠好,舍不得阿诚出来低眉顺眼的,还说,阿诚已经在念书了;别人家的事情,不好多管;佣人也有佣人的尊严。谎言,全是谎言,现在仿佛全都一目了然了。

  明楼叫身边跟随的仆人剥了阿诚的上衣,撕开夹层,落了一地碎饼干,阿诚心痛地趴在地上抓来吃。

  明楼简直气疯了,家里居然有桂姨这种混账东西!他打电话把明镜叫回来,他叫明镜自己看,看阿诚身上的伤痕,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十五岁了,大字不识,从孤儿院里抱养回来,就成了桂姨的小奴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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