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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八


  一直开到外环,杨巡才给任遐迩打电话,让她别担心,人家总理副总理都在都去的地儿,他也不会有事。他心说不到危难时候看不出真情,杨逦还在人前口若悬河,小碗儿妈更应该发言也肯定能说得铿锵有力,却一声不吭,杨巡很是感慨。互道珍重的话说完,杨巡一声“遐迩”,嘿嘿笑着却有点难以启齿,他的心情很愉快,又是非说不可。“遐迩,要早知道今天场面那么大,嘿嘿,应该组织一下啊。你晚上千万守着电视,不,你先回家试试录像机还好不好用,你把那段新闻录下来,全部新闻都一起录,以后给小碗看她爸……不行你拿摄像机对着电视机拍,最好双保险。我那些讲话不知道会剩下多少,弄不好都剩老四在说。”

  任遐迩听着发笑:“不不,你今天说的话才好呢,实在话,即使不上电视也没什么。小碗她爹,今天你真……怎么说呢,平日里大家围着你喊杨老板杨哥,都没今天来得风光。而且你表现得特别好,不虚伪,不浮躁,小碗懂事后看到这段录像,一定会为她爹骄傲。你心里高兴吧?”

  杨巡道:“没想到今天人模人样一下,还真挺高兴。你说我从小到大,没挨老师几次表扬,今天让大伙儿那么表扬,我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两人一齐大笑,任遐迩本来很担心杨巡一路的安全,这会儿也放松下来:“啐,才正经一会儿工夫,又贫上了。哎,小碗她爹,你有没有觉得其实我们也不一定得做边缘人物。说实在的,以前我对个体户的印象也不好,说起个体户就跟坑蒙拐骗联系到一起。个体户被边缘化,爹不亲娘不爱的,一部分原因还在自己平时的行为。即使你说那是给逼出来的也罢,你说呢?像我们今天这样实实在在负起区书记说的社会责任,谁还敢说我们的不是?头脸还是得自己挣,我刚才看着你那么登样,我也真欢喜,一边还替小碗儿欢喜,她爸多好。”

  杨巡听着更加欢喜,是的,今天还真有这样的感觉,好像狗肉包子上了台面。他自己刚才也是扬眉吐气的,他这回被示众得心里踏实,因此面对着电视镜头,他很有平常心,不用吹牛,不用浮夸,有一说一。说实话,这感觉真好。他想,这是不是走出边缘人物,拿自己当作堂堂正正的社会中坚?这几年,手头越发殷实,而弟妹们也基本上成家立业,对家庭的责任,他应付起来已经绰绰有余。或者,他是应该把责任心贡献出来给社会了。

  杨巡还没来得及与梁思申会合,他的四车援助物就已经送到前线撤离的民众手里。杨巡办事能力强,做出的事情有板有眼,很受当地民众的称道。但他一直没讳言他是个体户,听到大伙儿说现在的个体户真不错,杨巡心里想,正如任遐迩所说,头脸是靠自己挣的。就像过去银行不敢贷款给个体户,他说实话,那时也觉得贷款就跟国家钱落进自己口袋随时可以卷走一样,那时他这人还真不是很值得相信。不像现在社会渐渐规范起来,他的心态也渐渐稳定下来,就认识到人得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银行已经挺相信他,当然是看在他有家有庙的分上,这回他自发做了好事,应该给他的信誉加分了吧?看来回去还得好生修炼。

  杨巡并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冲上头脑就勇往直前啥都不顾的人。他自然不会忘记记挂自己能获得的好处。

  等他从长江沿线奔波了好几天回家,晒得泥鳅一样地又上机关办事,他得意地发觉大伙儿对他的态度有了变化。有人虽然开玩笑说他跟着电视上的副总理一块儿变黑变瘦,可是言语间少了轻佻,多了尊重。杨巡因此也不知不觉地言行扎实大气起来。以前宋运辉曾教导他到一定阶段后别再对人低三下四赔小心,现在看来,光有财力做底气不够,心里也得有口真气才行。

  不久,杨巡对任遐迩提出组建集团,规范管理的设想,或许他心中某些无名的恐惧,真正走到阳光底下并不成问题,他要为自己争取社会认可。

  但是杨巡的豪情壮志没亮相多久,都还没放到家庭会议上与杨速杨逦讨论,他就已经把组建集团的设想打包封存到心底仓库“梦想”一栏。他头脑还没发昏,并不会以为凭他个人努力一小把,社会环境就会仙女点化一样地发生瞬间改变。他全身多的是小辫子,他依然担心太过招摇会引得有些人气不过清算他的旧账。他最终还是没弄什么集团,但开始设计企业管理的规范化,结合逐步完善起来的劳动人事制度,制定内部员工的福利保障。

  §1998年(10)

  梁思申知道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挑,又是外国公民,留在前线只是累赘,而且她也知道更多的志愿工作在以后。沿路了解情况,通过梁凡与当地有关人员获得稳固通信联络之后,她反而先杨巡一步带领宋引回家,通过电话电视继续关注那边的灾情。

  回家整休不久,经宋运辉多方了解确认那条古栈道犹在,他们一家四口如期上路了。

  八月天,清晨已经骄阳似火。一家人绕过肮脏的几家小厂,跃过厂后隐藏堆积的工业垃圾,才终于见到蜿蜒山道就在眼前。宋引激动得振臂高呼:“爸爸老家,我来啦!”可可被姐姐的举动吸引,小人家好热闹,也跟着一起喊,与姐姐比谁的声音大。两姐弟放虎归山一般,两个大人扯都来不及。

  宋运辉面对似曾相识的山野,面对一双活泼可爱的小儿女,面对如花似玉的太太,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舜华潜改。想当年走出山道,抱满腔豪情万丈,今日来思,原以为不过是携家带口了太太一个心愿,不料触景生情,无法不感叹如今胸中尚存几许当日同学少年心,他真的变化很多。

  梁思申见山道有一米来宽,路面犬牙交错地铺着鞋底磨圆的山石,年久失修,山石东一块西一块,小儿缺牙似的。奇的是山路上面只有零星几棵小草夹杂于石缝,其余几乎寸草不生,而山路两边却是藤萝薜荔,一棍打将下去,草虫漫天乱飞。她与小姐弟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原始的山路,兴奋之下,“嗖”地冲前面与儿女并排去了,留宋运辉发了会儿呆,才快步跟上。

  很快便跳跃着走过一座由两条石板拼成的已经歪斜的小桥,一家人转入满眼葱茏的山谷。山路变为一边是曲折欢唱的小溪,一边是草木葱茏的山壁。宋运辉不敢大意,连忙小跑上去拦住前面三个。他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知道这种天气下,山路行走最怕蛇虫,尤其是这种有溪水的地方,更是蛇虫出没重地。他这么一说,连梁思申都逃到他身后,只除了可可还无知无畏。

  除了宋运辉,其他三个都拿这一路当玩儿,尤其是宋引,看见一朵花,就问爸爸这叫什么花,看见一粒果儿,非要问能不能吃。宋运辉的水平仅仅停留在能不能吃上,其他一概不知,于是大家都很遗憾。太阳热辣辣地烘烤着山谷,空气中蒸腾着花草的清香,耳边流淌着潺潺的水声和幽幽的鸟鸣,还有两小儿的叽叽呱呱。终于对花草的认识告一段落,宋引忍不住问:“爸爸,你小时候真的从这儿走出去赶火车吗?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坐汽车?”

  梁思申自作聪明:“爸爸家那时候经济紧张,而且那时候走路没我们轻松,爸爸要挑一只皮箱,一捆被子,还有很多碗啊杯子啊等生活用品,是吧?而且爸爸那时候才跟高一生那么大,还小呢。”

  宋运辉解释道:“对的,那时候不仅爸爸家里穷,大多数人家普遍没钱。经常一个月的工资吃饭零用下来,手头紧巴巴的,只剩一块两块钱了。可那时候一张到市里的车票要五毛钱,一家人送我,来回就得半年积蓄。乘不起,只好摸黑靠两只脚走路,完全靠天上星星月亮照明。幸好那时候大家都烧柴草,山上给搂柴草的割得寸草不生,连蛇都没处窝,一路才有惊无险。那时候我们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还不舍得穿布鞋或者塑料凉鞋,怕一条山路走下来鞋底给走坏。走出山才收起草鞋,换上体面的鞋子。可你们知道吗,因为穷,还有其他原因,为了让爸爸读大学,姑妈放弃体检也放弃前途,唉,否则,姑妈不会那么早逝。”

  宋引听得似懂非懂,回头问梁思申:“Mum,你呢?”宋引总被可可追问为什么喊他的妈妈为阿姨,宋引解释不通,又是与梁思申非常投缘,在可可滴溜溜的大眼睛追踪之下,改口叫梁思申Mum,算是折中。

  梁思申惭愧:“我生在特权家庭,从小穿皮鞋和白跑鞋。”

  宋引想了想,道:“我也是生在特权家庭,我从小坐爸爸的车子,别的小朋友都没有,爸爸,那不好。”

  宋运辉走在前面挺不好意思的,幸好大家都看不到他的尴尬,他岔开话头,道:“那时候很多人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电视,看的电影是翻来覆去的几部,大家都不知道好的生活是什么,但都懵懂地认定只要靠参军或者考大学走出山村,做上干部就能有好生活。听大哥说他当年是凭着在县小学操场一口气跑一万米不倒,被征兵的看中了去,算是找到活路。我当然只有考大学一途。没想到走出农村走进城市,全不是自己心中以为的世界,生活一下乱套了,每天接触的都是新事物。思申,那时候也不大会深入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只是疯狂地学习学习学习,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有一套道理,结果学得一肚皮的良莠,非常神奇,就是从这条山路走出去,好像走进一个新世界。”

  两小儿都听不懂,也不爱听,梁思申知道这话是跟她说的,道:“算不算迷失?”

  宋运辉想了想,道:“不知道,但心里一直有一根弦:求知,前进。我记得那时候一下涌进来大量西方思潮,打得人眼花缭乱的,还真够让人迷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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