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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接下去的事,说突然,又不突然。赵辉想象过无数次,被说穿那刻会是什么情形,哪桩案子,被哪个人,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漏洞在哪里,关窍在哪里,可以怎么补救,等等。唯独这桩是有些意外了。国胜基金买下显龙集团的股权,他竟完全不知情。吴显龙那边,因是国胜基金在操作,也没有过多去打听,及至事情败露了才过来。“阿弟,我害了你。”吴显龙嘶哑着声音,眼珠像得了甲亢那样朝外弹出,脸上的肉陷下去,只一张皮吊着,头发花白稀疏,脸色倒是红得出奇,斑斑点点凸起,浮在面儿上一层。这模样竟有些可怖了。他翻来覆去地说对不起,到后来完全是自言自语,像老式的录音机,倒带,播放,再倒带,再播放。他说:“阿弟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又道,“没有过不去的河,信我。”

  赵辉想,阿哥竟是比他还乱了方寸,到底是人不是神。倘若每次都能化解,那也真正出奇了。国胜基金本已是他最后一搏。该是求了于总。本是双赢的事,那边要做大,这边要救急,一拍即合。S行发售也是稳妥的,多年合作伙伴了。绕过赵辉,本意自是不坏,怕他难做,也怕他担心。谁知还是牵扯在内了。顾总亲自交代的项目,又是国胜基金,赵辉竟也没有细看,便安排下去。其实该多个心眼儿的,稳健型基金,那样高的收益,又不是活雷锋,白送钱给人。审计部写好报告,反馈给分行。统共不过几天工夫。赵辉觉得,众人看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同了。据说审计部那边又是赤膊上阵了,郭处原是想按下不报的,陶无忌等了几天没动静,跳过她直接找主任。郭处那样温婉的一个人,居然也拍了桌子,训人时声音高了八度,连隔壁几个处也惊动了。陶无忌这次是真的出名了。新同志这么做,等于是豁上了,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辞职报告也一并写好。苗彻的老路子。既然要做,那就往死里做。

  “成功了至少对得起自己;要是失败了,就真的没名堂了。”陶无忌学他以前的话。

  “失败了就来张江,我们一起干。”苗彻道。

  吴显龙絮絮叨叨地聊与国胜基金合作的细节。他说姓于的比薛致远还贪心,到底年轻几岁,心气也更高,收购了不少公司的股权。前阵子还与S行合作,为离岸公司F集团融资一亿美金,用于对某房地产项目的股权并购,这项目被视作帮助境内企业盘活资产、实现多元化融资的一大创新案例。“我想来想去,S行发国胜基金的产品,哪里还会有问题?谁晓得老鬼失匹,审计部那个小赤佬坏的事。这世界,不怕穿鞋的,就怕光脚的。小赤佬一身精光,天不怕地不怕,一门心思扑过来,神仙也拦他不住。早晓得上次就给这小赤佬一点儿颜色看。”渐渐有些凶狠起来,说赵辉,“还是你心太软,那次要是把苗彻弄得再难看点儿,杀鸡儆猴,也没这些事了。”赵辉只是不语。吴显龙说完了,整个人往沙发上一瘫,老僧入定般,手里两只钢珠转得滴溜儿快。赵辉知道他在想对策,忍不住劝他一句:“阿哥,身体要紧。”

  吴显龙手一挥,不耐烦道:“晓得!”赵辉便也不再提,装作不知道他再次晕倒入院的事。助理与赵辉关系不错,私底下把吴显龙的病情透了个遍。医生的意思是,再不注意调养,脑梗分分钟要人命。应酬多饮酒无度,不运动,思想负担又重。心脑血管病便是这点讨厌,平常没事便罢了,等到有事,毫无征兆地,人便一脚去了。放在这当口儿,赵辉连担心的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频道不对,时机也不对。况且彼此彼此,自己这头也是一团乱麻。那日去探顾总的口风,半天说不到点子上,竟是没一句准话。赵辉听得没着没落,那瞬竟似也明白了,大势已去,都听到心里那声叹息了。像秋天树叶落下那刻,飘飘荡荡无牵无倚,从下往上看,更是壮观,满天满眼俱是金黄,纷纷扬扬的。明明预示着萧瑟,却又茂盛绚烂,反比夏天的景色更美。说它轻巧,仿佛不着力似的,但从心里过一遍,竟是另一种踏实,只看怎么去想了。

  浦东机场卫星厅和W航空那两个项目,众人只当赵辉必定没心思了,谁知赵辉跟没事人似的,反比之前更加上心。方案改到第五稿,赵辉亲自把程家元和钱斌拉到身边,手把手地提点。旁人倒也罢了,单单留下这两个小的,加班到半夜。两人稍有倦怠,立刻被他一通训斥。之前的案例,堆得像小山一样,参考、比较、计算、汇总,务必要得出一个最佳方案。写了改,改了再写,一遍一遍。程家元哪里吃过这个苦头,嘀咕道:“你让别人去写吧。”赵辉道:“我只要你们写。”

  程家元脾气上来,不管不顾:“我知道,你是想赎罪。”旁边钱斌听了,只是不响。赵辉神情不变:“对,我就是想赎罪。你给不给机会?”程家元嘿的一声。赵辉又说一遍:“你给不给?”程家元朝他看,那瞬也顿住了。橙黄的灯光打在三人脸上,淡淡晕开来,有种莫名的肃穆的感觉。半夜的生物钟,人介于清醒与迷糊之间,说话也比白天要大胆。“还有要说的吗?”赵辉看着两人,缓缓道,“如果没有,我们就继续。”最后这句,他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周琳前阵子去报了个煲汤班,老师是退休的香港老厨师,教一众阿姨妈妈煲南北杏花胶猪肺汤,说秋冬天干燥,又有雾霾,喝这汤最合适,润燥又清肺。周琳便依样将东西买齐,煲了一个下午。晚上端出来,也学广东人的吃法,将汤渣挑出来放在一旁,只喝汤。盐是后加的。赵辉喝一口,果然清甜,说周琳:“你这样我便放心了。”周琳问他:“放心什么?”赵辉一笑,并不说明:“反正就是放心。”周琳朝他看,有些倔强的:“我的汤,只给你一个人喝。”赵辉嗯了一声:“那也很好。”两人沉默着。

  吃完饭,周琳陪他看电视。两人坐着,互挽着手,十指紧扣。周琳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比平时略冷些,还有些湿。“中医说,手心潮乎乎的,是有湿气。”她变戏法似的拿来哈慈五行针,让他躺下,衣服撩起来,沿背上膀胱经来回走罐,手法很是熟练。“罐印发紫,说明身体里寒气湿气都很重。一定是夏天空调吹多了。”赵辉开玩笑:“小姐你几号?”周琳在他头上轻轻一点:“老实点儿。”

  周琳说她以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女人的手,是第二张面孔,金贵得很。我每天都上手膜,定期做指甲,还有保养。认识你以后,我是一门心思要毁了这第二张脸,又是学做菜煲汤,又是学按摩。所以说一物降一物,老天爷都配好的。为了你,别说把手弄粗糙些,就算让我一下子老二十岁,我也无所谓的。”

  他把她搂在怀里:“你听我给你讲道理——”她忙不迭避开,孩子气似的捂住耳朵。“不听不听,你乖乖坐着,听我说。”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人与人也是不同的,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这也是老天爷配好的。我这样的女人,外头看着娇气,其实里面相当厚实。”她说到这里笑笑,“你该清楚的,我可不是一般人。所以尽管放心。听我的,没错。”

  “拿你当人肉蚊香?”赵辉冒出一句。

  “环保高效无毒。”她自觉玩笑开得有些不合时宜,又是一笑,把头埋在他怀里。

  周琳瞒着赵辉,动用所有的社交圈,朋友托朋友,辗转找到国胜基金的一位高管,这人与于总关系有点儿僵。近来国胜一味做大,急功近利,而这人是偏保守的,做得不太顺心,便一直有跳槽的想法。周琳征得吴显龙同意,在下游公司设个位子,环境地段都高大上,头衔编得也响亮,薪金比之前高了两倍不止。猎头消息传过去,这人顿时心动。周琳趁机再问他国胜的事,这人也是骨头轻,美色当前,再几杯酒下肚,便将国胜暗地里那些勾当说了不少。周琳也不瞒他,说有朋友吃了冤枉官司,要讨个公道。那人跟着义愤填膺起来,说姓于的最不是东西,该吃点儿苦头。周琳不动声色,提了最近那笔基金,听他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那人还偷了几份内部文件过来:“投名状交给你了——”周琳笑道:“您是弃暗投明。”那人恨恨道:“恶人自有天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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