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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赵辉出院那天,吴显龙派了两个人过来,都是一米九的壮汉,墨镜西服,电影《黑超特警》里的架势。赵辉给吴显龙打电话:“阿哥,忒夸张了——”吴显龙道:“行啊,那就减掉一个。”至于赵辉再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也不能让人害。吃亏上当最多一次,再来就成十三点了。”赵辉拗不过他,只得勉强答应。一路上赵辉被两人架在中间,行李不用拿,出入两人抢在前头开门。两人径直把赵辉送回家:“赵总您明天几点出门?我们等在楼下。”赵辉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必要,真的没这个必要。”那两人只是笑笑,也不接口,次日果然准时出现,也依言只来了一个。“我们俩轮班,做一休一。”

  赵辉自己开车,这人跟在后面,沿途不紧不慢,始终隔着那点儿距离。高架一时堵一时顺,上海马路上车开得野豁豁的多得是,人家就是有这本事,不超车也不掉队,稳稳跟着。赵辉从反光镜里瞥见,只是苦笑。吴显龙说,是从专业保全公司请的,退役特种兵。“对付我们这种人,一个打十个像割草,轻轻松松。”又说,“阿哥上没老,下没小,只有你这么个兄弟。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活着就没意思了。”后面这句有些煽情,但赵辉知道是真话。男人越是上岁数,便越是拖泥带水,听在第三人耳里,要笑掉大牙的。

  薛致远到底还是亲自来了一趟。秘书没挡住,他径直闯了进来。赵辉让秘书退下:“倒杯茶。”薛致远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朝窗外看:“风景不错,位置好楼层高,看得到陆家嘴中心绿地,还有黄浦江。惬意啊老赵。”赵辉道:“上班的地方,又不是自己家。”薛致远接口:“不难。对面那几个楼盘,一样的楼层,一样的风景,随你挑。”赵辉嘿的一声:“我说过,我想学老师。”薛致远道:“我也说过,你学不像的。”

  两人停顿一下。

  秘书端上茶,又退出去。

  “身体恢复得还行?”薛致远拿起茶杯,叹道,“我不想这样,你知道的。”

  赵辉先是不语,随即道:“我了解。有时候,路走过头,就回不去了。”

  “那你呢,想当例外?”薛致远问。

  “还是那句——我想学老师。”赵辉一字一句地道。

  薛致远笑笑,有些嘲弄地说:“学老师什么?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那恭喜你,学得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

  赵辉朝他看。

  “一会儿君子一会儿小人,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不晓得原来做人可以这么收放自如,黑白通吃。你觉得这是有原则吗?抱歉,在我看来,这叫耍流氓,非常无聊,而且可耻。”薛致远说着,看向赵辉,又笑笑,“——老赵你觉得呢?”

  赵辉握住茶杯,有种冲动,想要兜头泼他一脸。忍住了。这人就是来讨打的。倘或一个没忍住,真动了手,自己这头是主场,不用等到下班,便会传遍整个分行,比写一百封举报信还有效果。薛致远是什么人?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Case,面儿上是压下去了,众人心里俱是存着疑呢,无风还要起个三尺浪,更何况眼下这情形,时间地点人物俱全,活脱儿一场独幕话剧。老薛是盼着自己按捺不住,最好是来个全武行,反倒把那事坐实了,面儿上难看不说,更重要的是——弄尴尬了,回头就真难了。

  “天底下的事,各人各看。自己怎样,看别人便也怎样。万相俱由心生。流氓眼里望出去,哪里有不龌龊的?自然人人都是流氓了。”赵辉微笑一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临走前,薛致远到底是放了大招,不紧不慢道:

  “蕊蕊在美国还好吧?听说一切顺利,只剩最后一搏了。紧要关头,好就好,倘若出什么状况,前面的功夫统统白做,老赵你一口血只怕要吐出来。”

  “出去!”赵辉沉声道。

  下了班,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吴显龙瞥见他的脸色,便晓得这兄弟是有些慌了,语速也比往日快了三分,乱了方寸了。一通交代完,赵辉急急地问他:“阿哥你说,怎么办?”又道,“他就是让人把我打残废了,我也不怕。但是蕊蕊不一样——”吴显龙叹道:“他晓得你的软肋在哪里。”赵辉有些激动:“他要是敢动蕊蕊,我就跟他拼了。”吴显龙沉吟了一下:“美国那边,我派人过去。”立时便打电话订机票,当天晚上的航班,吩咐下去,到了那里,二十四小时守着,寸步不离人。他又对赵辉道:“美国到底不是上海,在上海认识几个三教九流的我还信,美国隔了十万八千里,天高还皇帝远呢,就凭他能搞出什么事来?再说老薛这个人我也打过交道,乡下人做派,器量又小,手条子比不上嘴巴子,说狠话吓吓你出口气,多半是这样。”赵辉知道这是安慰话,也只得点头称谢,听吴显龙又说“阿哥混了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便也笑笑:“谢谢阿哥了。”

  美国那边还是出了意外。赵辉自从薛致远说出那番话后,每天早中晚三次与女儿通视频,不提这边的事,只谎称“爸爸忽然特别想你”,每次挑些无关紧要的话,吃什么、玩什么、见了什么朋友,事无巨细都问个遍。蕊蕊话少,赵辉主要还是与玛丽交流。玛丽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就带蕊蕊出去,跑步、遛狗、逛超市。赵辉不好明说,只佯装开玩笑:“快回国了,让蕊蕊收收心,免得到时候不适应。”玛丽自是不放在心上。——果然是出了事。那天视频打过去,没见到蕊蕊,玛丽说孩子在睡觉:“今天遛狗时,突然有个人骑车冲过来,把整瓶矿泉水浇在蕊蕊身上。事情倒是没啥,关键是吓了一大跳,现在有点儿发烧。”赵辉听得心惊肉跳,问她:“人抓住没有?当地人还是外国人?”玛丽回答:“报过警了,那人帽子戴得很低,监控里看不清脸。估计是捣蛋孩子恶作剧——”

  赵辉这晚彻夜无眠,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一根又一根,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抬头望去,夜空被浮云点缀,丝丝缕缕,像天然大理石的纹路。青灰色透着些亮。原来夜里也不是暗得密密实实的,竟比白天更空灵些。独自站着,思路也比白天清透得多。视频最后,蕊蕊还是醒了,被玛丽拉过来:“跟你爸爸说几句,让他放心。”他听到女儿怯生生的声音:“爸爸我好想你——”那瞬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出女儿刚出生的情形,红通通的一个肉团子,被护士抱过来:“是件贴心小棉袄,恭喜啦。”他欢喜得手足无措,横过来竖过去,不晓得怎么抱才好。很快又被护士抱走了。

  李莹开奶受了不少罪,孩子也跟着吃苦,哭得撕心裂肺,就是吸不到奶。出了月子,奶水竟又多得吃不完。蕊蕊不好带,晚上总要起个三五次。通常是李莹喂奶,他负责拍嗝和换尿布。折腾完了,也不想睡了,开盏夜灯在旁边坐着,盯着那张小脸,傻傻看上半天,想,这就是我的女儿啊,这个小小的粉团子。觉得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她重要,便是为她豁出命来也是值得的。蕊蕊眼睛确诊那天,他和李莹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完,李莹倔强道:“也没什么,从明天起,我要锻炼身体,争取活到一百岁,只要有我在一日,她就不会吃苦。”——赵辉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

  李莹追悼会那晚,蕊蕊也不吵着要妈妈,却一直缠着他,谁劝都不睬,始终伏在他肩头,直至睡着了才放下。六七岁的女孩儿,隐隐地有些晓事,却还不到能自我排解的年纪,便愈加受罪,每天晚上都要赵辉抱着才肯入睡。赵辉紧搂女儿,轻倚在她肩上,触到她头发间的温度,那一瞬,与其说是女儿依靠他,倒不如说是女儿给了他力量。本已有些万念俱灰的,离了妻子,只觉得今后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直至抱着怀里这小小的身体,才慢慢回转过来,便是再难,为了这双儿女,也要好好活下去。旁人只当像他这般坚毅的男子世间少有,其实他自己晓得,若没有孩子,无论如何撑不到今日。尤其是女儿,这可怜的孩子,竟给了他无限勇气,便是心里再苦身上再累,见到蕊蕊,也都忘个一干二净,满脑子翻来覆去想的便是——我要活到一百岁,有我在一日,她便不会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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