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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年后,陶无忌回忆起这入行第一天的情形,觉得忒重口味了。统共三百名大学毕业生,青涩面孔,你看我,我看你,没到开大会,小道消息已听了一圈。金融这行的险恶,之前也不是没有耳闻,但哪及得上这么血淋淋的第一课?警车、救护车,方圆几百米都戒严了,不出不进,阵仗有些骇人。胆小的连眼泪都吓出来了。据说是受贿,拆借过桥那套,从家中搜出来好几箱现钞。大学里都是纸上谈兵,术语堆起来的纸老虎,案例再骇人,金额再大,都是虚的,摸不到触不着。眼下才是落到实处。前台点钞机上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哗哗流水般进出。空气里的味道也与别处不同,再是人声鼎沸,也隐约透着生铁般的凌厉的气息,仿佛与尘世格格不入似的。另一个天地。

  一上午都有些蒙。下午开新员工见面会,人力资源部的葛处长主持。各人做自我介绍,轮到陶无忌时,他站起来微一颔首:“陶无忌,财大毕业,山东潍坊人。”

  “我记得你,”葛处长拿钢笔朝他一指,“——有个大侠的名字。”

  陶无忌认出葛处长是面试官之一。面试那天因为苗彻在场的关系,他表现得有些过头,像忒入戏的演员,用力过猛,反倒失分了。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想进审计分部。在场几人,除了苗彻,都觉得这孩子挺有意思。“为什么?”葛处长问他。他回答:“一方面,审计专业性强,同时又必须熟悉行里的所有业务;另一方面,除了过硬的专业素质外,还要求员工有魄力、决断力和良好的职业操守。我想挑战一下自己。”葛处长便转向苗彻,开玩笑:“苗大侠,接招吧。这位看名字也是个大侠,你们挺有缘。”苗彻不带任何表情:“进哪个部门,是行里统筹安排的,等你被录取以后再操心吧。——下一位。”

  事后陶无忌挺后悔。不该这么横冲直撞的,就算目标明确,也该采取迂回战略,小心经营。苗晓慧说过许多次,她爸爸的个性,是未必吃软,但肯定不吃硬。“你这等于把矛盾提前摆到台面儿上,不划算。敌人更提防了,对你没好处。”陶无忌表示没想到苗彻会是面试官,自己又紧张又激动,一个把持不住,就犯错误了,说到底还是心理素质不过关。苗晓慧说她爸爸当即就给她发了条短信:“还有神经病面试时直接说想当行长的。你男朋友不算特别弱智。”苗晓慧当笑话似的说给陶无忌听:“……希望不是打击你。”陶无忌只好道:“让他先把我的印象分打得低一点儿也好,这叫先抑后扬。”

  按行里的流程,新员工统统先到前台实习。陶无忌去了浦东支行。临别时葛处长还要打趣:“审计部就在二十五楼,等着你再杀回来。”陶无忌有些尴尬,笑笑。

  浦东支行与市分行同属陆家嘴板块,在世纪大道、东方路交口。这里是陆家嘴的中心位置。陶无忌听苗晓慧说过,四十年前,这里农田遍布,芦苇摇曳;四十年后,陆家嘴中外金融机构汇聚,成为上海国际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圈。S行按各区域设立支行。浦东支行是所有支行里规模最大的一个,行政上也高半级。到浦东支行的实习生并不多,二十来人,行里派了辆大巴送过去。陶无忌坐最后一排,地势高,正对着前排众人参差不齐的后脑勺,听他们还在议论早上跳楼的事。葛处长在会上特意强调,心思放在工作上,闲事莫理。这是让大家管住嘴。单位里出了这种事,传谣是大忌。陶无忌懂分寸,半句不提。财大这届分到S行的统共也不到十个人。国有银行朝南坐,收入稳定饭碗牢靠,百里挑一,有的是人选,这是一桩。另一桩,相比过去,金融这块涉及面也越来越广,选择多了,许多毕业生倒未必钟意传统银行。

  蒋芮上周进了一家民营P2P(互联网金融点对点借贷平台),前三天不上班,组织新员工进行野外拓展训练,为的是培养团队精神和凝聚力。老板专门请了个心理老师给他们上课,讲了一堆“我肯定行,我最棒,我要当第一”之类的话,其实是心理催眠。第二天蒋芮过来找陶无忌,整个人像打了鸡血,看人的眼神都不同了,有些斗鸡了,信心十足地说第一个月业绩肯定能超千万。陶无忌不排斥P2P,也没有看轻民营公司的意思,况且蒋芮也不是因为找不到工作才去的P2P。

  关键人和人是不同的。蒋芮父母都是上海普通工人,家境不算好,但再不济,自家住的房子,面积不大不小,总是一份家底。算起来陶无忌老家的房子也有两套,自家盖的,红砖绿瓦。但小乡镇与大上海,区位摆在那里,房价还及不上人家的零头。况且,也不只是经济问题。孤身一人在上海,虽说四年大学,眼下工作落实了,房子也找好了,上海话也能结结巴巴说上几句,但感觉还是差了些什么,没着没落的,只能每一步都求稳,实打实。不能冒险,不能走小路——何况还有苗晓慧那层。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人家女孩子着想。为了你人家都豁出去了,再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就忒说不过去了。

  到了浦东支行,先去人事部门报到。简单交代几句,各人都有带教师傅。陶无忌的师傅是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叫白珏。每位师傅带两名徒弟。除了陶无忌,还有个叫程家元的男生,立信会计学院毕业,上海人。白珏刚休完产假不久,脸和身子都有点儿肿,桌上摆着小毛头的照片,隔一阵便要打电话回家,询问儿子的情况。电话里她语速很快,急吼吼的态度,追根究底不依不饶,工作时却似换了个人,说话、动作都慢半拍,一张单据要看半天,像《疯狂动物城》里那只树懒。倒不全是仔细的意思,更近似于走神。她对待两个徒弟并不十分热情,初见面时还对主任咕哝“刚上班就让我带徒弟”。扔给两人一本操作手册,也不说明,照旧做自己的事。两人只好站在她身后,看她干活儿。心情好时,她也会稍稍教两人一些简单的操作,比如如何开户、销户,或者同一个账户内,如何活转定、定转活;要尽量劝客户买理财产品,但必须向他们说明风险;客户签名一定要端正,不能潦草。白珏说着说着,一个急刹车,便去看手机里儿子的照片,看完了,又进入消极状态,抱怨“带徒弟,没津贴没好处,纯粹义务劳动”。

  陶无忌听同事说她得了产后抑郁症,情绪不稳定,还有点儿神经质,便有些懊恼,心想怎么摊上这种师傅?好在前台人多,彼此又靠得近,东家听一些,西家听一些,柜面上的业务也不复杂,勉强还过得去。

  初来乍到,难免要被派些杂务。十八个实习生,女多男少,六个男生自然都是苦力。行里为吸引顾客,隔一阵便要搞活动,送油送米,都是实惠的东西,价格不贵,分量不轻,一箱箱从仓库搬到大堂,实打实的活计。办一张卡,送一瓶油;存五万元定期,送一袋米。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阿公阿婆,都很雀跃。几名男生站在门口派发,来一个,发一个,圣诞老人似的。因是实习生,便格外殷勤,任劳任怨。大堂经理在一旁指挥。这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人,叫朱强,名字和身材都很健硕,举止却小家子气,嘴也碎。他听说跳楼那天陶无忌就在旁边,便不停地询问细节,落在哪个位置,摔成什么样,现场有没有砸到人。

  陶无忌敷衍几句。他又拐弯抹角地问陶无忌怎么进的S行,“外地生进来,不简单哦”。一会儿他又说到程家元,“那小子肯定有关系,二本生,又长得那样,嘿”——是说程家元脸上的胎记,从眉尾到太阳穴,紫红的一块,不算大,但到底是有些碍眼的。银行是窗口单位,形象多少要讲究些。程家元这人也是有意思,实习第一天,看了白珏的名牌,脱口便称呼“BáiYù”,不知道“珏”其实读“jué”,引得旁人都笑。陶无忌对他没什么好感,但到底不会表露出来,更不会与旁人谈论。陶无忌很看不惯朱强这样,便离得远些,留个背影给他。

  午饭后,程家元凑过来:“晚上聚餐,你去不去?”说的是部里为新员工办的欢迎宴,就在支行隔壁的川菜馆。

  “能不去吗?”陶无忌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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