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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不准再说!”

  我闭上嘴,看着他。

  他避开我的眼光。

  我们沉默着,我在等死,他们今天就要解决我,以便远走高飞。煤气灯亮光一闪,出现的是老赫,他左臂的青龙栩栩如生,几乎要跳跃出来。他以冷淡的口气问,“你跟她说些什么?还没准备好吗?”

  “裘”不响。“下山去吧,叫她自己走下去,免我们动手拖死尸。”他说得如此稀松平常,令我觉得我不过是条狗。我觉得冷。忽然想起很琐碎的事:学校里同学的笑脸,一件未完成的功课,床上那只自小玩大的布狗熊,我甚至没有见到真正的裘约瑟——我就要死了。我这次到香港,原是订婚来的。“裘”别转了头。“怎么?”老赫扬起一条浓眉,“不舍得?别跟自己找麻烦,白丽丽才解决,你又来了?”

  “你把她怎么了?”裘急促地问。“干掉了。”老赫说。“什么?”裘跳起来,是真的震惊,“你——”

  “一共才五十万美金,那只翡翠西瓜全属于你,你得回传家宝,我要现款,最公平不过,还得与那女人平分不成?她出过什么力?又沉不住气,险些儿为她坏事,嘴巴又疏,迟早被她拖累,一个是干,两个也是干!”

  “你……拿她怎么了?”裘颤声问。老赫冷笑,“凌少爷,我看你不是这块料子,一点点小事吓得这样,那女人已经失心疯,拔出枪要杀了你去报警,因你变了心呢,”他哧哧地笑,“你想想,留着她是不是麻烦?”裘低着头说:“你走吧,你马上走,带着钱走,不要管这里的事!”

  “怎么?后悔了?现在你叫我走到哪里去?接应的船明早才来,况且我现在又不肯走了,免得你凌少爷一时心软,你下不了手,还有我呢。”他娓娓道来,像扯家常,我听得呆了。裘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走吧,香小姐。”老赫客气地说。我静静地说:“我怕黑,在家睡觉的时候,我习惯开着一盏小台灯,你们要天亮才走,天亮才杀我吧。”老赫摇头,“夜长梦多,现在杀了你,我还能睡一觉养足精神。”

  “好的。”我缓缓站起来。“老赫,”裘站起来,“她跟死人有什么两样?十多岁的女孩子,落在我们手中已多个星期,她能逃到什么地方去?”

  “你们俩倒发生了真感情。”他睨着。我缓缓地说:“我跟你下去,免得你一个是杀,三个也是杀,你别过分,翡翠西瓜割成几面,也足够你十辈子受用,你好心足了。”

  “好,”他翘起大拇指,“这小妞有胆色,可惜命短一点,凌少爷,你要学一学。”他跑出去蹲在房门口吸烟,黑暗中只见一点红。我转过头来,看着裘。他不响。我说:“我不是没有疑心的,譬如说每天你给我喝茶时必定下了药,方便你们办事。”他不答。“我年轻,经验不足,没想到你的惊惶背后有这么大一件事,关乎我自己的性命,”我说,“我不是不知道疑心,我只是始终不相信你会杀我。”

  我再站起来。

  “我们下山去吧,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你不怕?”他脸色在月光下像张白纸。

  “很怕。”我说,“我不愿意死,我还年轻,我甚至还没有结婚生子。”

  他握住我的手。

  “太迟了,裘,你立意把我带到荒岛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你也要当心老赫。”

  他惨笑,“我不再在乎,我最多与他同归于尽——”

  老赫的声音自屋外传来,“我早料到上这样,凌少爷,你出来吧。”

  “你放过香芍药,一切依你。”

  “凌少爷,我们何必在这关头火拼?当初订下计划的是你,现在反悔的也是你。”

  “是,我反悔了。”裘急促地说。

  “翻来覆去的焉是好汉?”老赫恐吓他,“你别逼我下手。”

  “你放过香芍药,我与你共进退。”

  “你爱上了这妞?”

  “是,”裘直认不讳,“我没料到她是一个这么纯真的女孩子。”

  “可是你还是把她带到这个荒岛来,你还是想报仇,你已经犯了罪,一件是秽,两件也是秽,放了她,她一坐到警局,你马上成为通缉犯,至少判个终身监禁,你要我陪着你死,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裘流着冷汗,“我只求心之所安。”

  “你的心之所安?”老赫仰起头狂笑,“我一辈子没见过你这样的懦夫!多少人白手起家,又有多少人埋头苦干,枉我跟了你父亲这许多年,难惊你令他失望!你一生人不务正业,专跟下三流勾搭,一事无成,把怨气出在香家头上,到计划成功,你又摆出一副良心未泯的样子来,好!我成全你!”

  “你说得太多了——”裘扑过去。

  老赫扳动枪击,子弹呼啸而过,裘手臂上鲜血涌出,他与老赫扑倒在地上扭打,我恐惧地尖叫起来,又是一声枪响,我哭泣,门外传来大群人吆喝的声音:“在这里!在这里!枪声在这里!”

  我看到十数名警察抢进来,雷电间按住了老赫与裘。

  “芍药!芍药!”有人叫我。

  我抬起头,看到的竟是父亲的面孔。

  我大声叫:“爸爸!爸爸!”

  父亲喜极而泣,“芍药,你无恙,啊,芍药你竟无恙!”

  他紧紧把我拥在怀中,我崩溃下来,号啕大哭,警察替我盖上毯子。

  “直升机来了,快将她送往医院。”一个督察下令。

  “你没事吧?”父亲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整个人抽缩、痉挛、颤抖。

  “芍药,”旁边有一个长得老老实实的年轻人充满关怀,“芍药,都是我的大意,我不该拿着你的信到处招摇——”

  “你是谁?”我问。

  “他是裘约瑟,芍药。”

  我大声尖叫,一次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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