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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雨季

  大雨。

  我撑着把伞自办公室出来开会。

  中环挤得人贴人,低气压,路上泥泞一片,低洼地区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泞中挣扎的鱼,伞叠伞,过马路时仍然争先恐后,任你是个什么样好修养的大美女,此刻也皱上眉头,被雨被人迫得髻横钗乱。

  我长叹一声。

  有些人还吹牛要走丝绸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来走中环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双腿,泥迹斑斑,上好的意大利薄底凉鞋如斯被糟塌,我苦笑,也就像我们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献给办公室,浪费。

  然而不是这样,又该怎么做?

  一个西装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开,上了计程车。

  我焦急地仰起头,再等第二辆。

  这乃是个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社会,跟原始森林没有不同。

  也有分别,生活竞争得更厉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里照顾幼儿,现在咱们也得跑出来抢食。

  对面有辆空计程车,我必须要扑过去,不然就迟到了。

  交通灯转了黄色,我奔过马路,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大房车自横路驶出,响起号角,吓得我一松手,厚厚的文件夹子跌在水里。

  这时交通灯已是绿色,行人纷纷走过,谁也没向我多看一眼,谁也不会帮谁一个忙。

  我只好一手拿伞,另一手匆匆拾起湿淋淋的文件,半边身子就变为落汤鸡。

  心中浩叹,又气又急,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

  忽然有一个人帮我拾起东西,交在我手中,并且说:“对不起。”

  他是车子的司机,穿着制服。

  我瞪他一眼,骂他:“你知道吗?我可以将你告进官里去,你闯黄灯!”我愤怒地挥着拳头。

  “对不起,小姐。”另外一个声音说。

  我转头,见个中年人,斯文有礼。

  “请上车,我们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说。

  我狼狈而绝望的看看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再别无选择,我不愿再看老板的面色。

  司机提伞在等我们。

  我说。“我往会议中心。”

  他说:“刚好同路。”

  我匆忙上车,才发觉是辆劳斯莱斯。

  全部空气调节,门一关上,静寂万分,与外边的闷热、潮湿、恼人的逼轧隔成两个世界。

  我掏出纸手巾,先把文件抹干,再顾及自己的身体。

  气渐渐平了,有钱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机开的车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随即哑然失笑,家中有司机,还用上班去赚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脸一红,向前看。

  “大雨真恼人。”他说。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钱人的车子不顾行人死活,才恼人呢!”

  “对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迟到。”

  “是不是跟钵甸洋行开会?”他忽然问。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他微笑。

  司机很有办法,在挤塞的马路上穿插,十五分钟就把我带到目的地,我松一口气。

  “再见,谢谢。”我下车时说。

  “再见。”中年人说。

  我急急赶到会议室,老板还没来呢,我在后排位置坐下,拢拢头发,取出小镜子视察化妆有没有糊掉。

  这年头,交功夫的时候,老板当你是超人,但是讲到仪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双皮鞋吱吱冒水,也顾不得了,凉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时的会议会得伤风。

  在家享福的太太们也许不知道我们的苦处吧。

  众人渐渐来齐,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强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笔直,挂个笑容。

  时间到了,每个人都肃静,我老板迟到,十分尴尬。

  主席推门进来,我呆住。

  难怪……

  难怪他知道我是与钵甸洋行开会,原来他就是会议主席。

  罢!反正来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庄,是钵甸行唯一华人董事,在会议中,他充份表现了他的英明、决断,以及风度。

  散会后,我跟着老板出去搭电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脸盈盈。

  我转头,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诧异这个大亨怎么会有意跟一个中级职员交谈。

  我老板瞪着我,有点不甘心模样。

  郝先生说:“你的伞遗留在我车里了。”

  果然,我太冒失。

  “我送你回去。”他低声说。

  “我老板——”

  “别理他。”

  电梯门一开,他与我进去,把其他人都隔在外边。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错愕,难道事情还有下集?

  “来,文件重,我帮你拿着。”他接过去。

  好风度的男人,只有高尚的男人才照顾女人。

  “你在公司里什么职位?”他问。

  我报上名衔:“业务经理。”经理满街飞。

  他问:“有没有一万块一个月?”

  “九千五。”

  “到我这里来,我出一万五,这样精忠报国的职员,我随时用得着:雨淋湿文件比淋湿身体更重要,守时若守身,嘿,你老板福气好,我可要跟童某说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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