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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我下课就来。”

  向明看到胡球时她穿着校服,雪白浆熨笔挺,领口捆蓝边,白袜黑鞋,说不出纯洁清爽。

  向明当下就想,怪不得东洋人那样喜欢校服小女生,感觉的确像污浊风气中一股清泉。

  胡球又拔高一些,小小面孔上架一副老气黑框近视镜,却遮不住浓眉大眼,仍然不爱美,照旧不戴隐形镜片。

  两人见面,说不出亲切。

  “请坐,喝什么?不要客气,最近功课如何,大学打算读什么科目?”许多许多问题。

  胡球一一作答。

  “我听说你父亲的事了。”

  胡球不出声。

  “你有你前程,未来有自己家庭子女,不碍事,多注意母亲情绪,她会失落些。”

  “家母同事十分照顾她。”

  桌上放着一盘糖果,是那种粉红色极甜巧克力包糖浆糖果,向明却吃了一颗又拿一颗,他自己也有点困惑,“近年爱吃类此糖果,已受医生劝阻。”

  胡球脱口说:“女孩子最爱它,因名字有趣,叫做甜心。”

  “是吗,”向检察部长吃惊,“怎么我的口味会与小女孩相仿?”

  胡球扬起眉角,噫,向先生你忘记你有一颗少女心脏,也许细胞有记忆,你也跟随嗜甜。

  向明终于放下那颗甜心。

  他分明还有话说,但却一味拖延。

  终于他站起,“胡球看到你真好,下次无论如何请赏光一起晚膳。”

  胡球看着他,懂事地点点头。

  向明手中握着一只减压红色小球,没想到他拾起这个习惯,胡球早已戒掉。

  直子在门口等胡球。

  “向先生说些什么?”

  “一句话也无,奇怪,他明明想告诉我一件事,最终没说出口,你是他亲信,你可知他什么意思?”

  “他也许想安慰你几句。”

  “我们母女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好说。”

  直子忽然沉默。

  胡球觉得纳罕。

  就在那天晚上,景唐同学与她通电话:“我在你家楼下,可以见个面否?”

  “什么事?”

  “我外婆辞世,我想与朋友说话。”

  胡球由衷难过,“啊,景唐,什么时候的事?快上来喝杯热茶。”

  “不知是否方便,我不想给你添乱。”

  “家母在天文馆,家里只得我与女佣。”

  过一会胡球开门给他,握住他的手。

  景唐像是好几天未梳洗,胡髭长满腮,衣裤肮脏,身上有汗味。

  胡球请女佣给他做面,斟上一杯柠檬冰茶。

  他缓缓告诉胡球,老人在上周一病逝,找不到其它亲人,由他独自办事,幸亏有社会福利署帮忙,总算办过去。

  他声音很低,听得胡球与女佣悚然动容。

  接着他熟不拘礼,呼噜呼噜把面吃下。

  他语气炙痛,“其实外婆只得六十二岁。”

  胡球握着他手不出声。

  过一会她替他斟茶,回来一看,景唐已在沙发上盹着。

  女佣替人客盖上毯子,“可怜,不知多久没吃没睡,”又说:“我明年也六十了,如有险失,不知──”

  胡球挺身而出,“有我。”

  女佣双眼润湿,连忙回厨房工作。

  过些时候,景同学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身冷汗,忽然看到胡球雪白小脸,才喘定气。

  “球球,我有话说。”

  球球坐到他身边。

  “球球,外婆略在积蓄,都拨到我名下,柳暗花明,我终于得偿所愿,可以赴美升学。”

  胡球没料到景唐披露这个消息,睁大双眼。

  “我十分为难,”他说下去:“你只得十五岁,尚未成年,否则可以一起走。此刻,不过,胡球,我们一定要维持联络──”

  讲得那样吞吐,又那样明白,胡球剎时间知道她要失去景唐这个朋友,平时像个小大人的她骤然受到刺激,一时透不过气,她站起,嘴巴变成∩字,抿半晌,终于忍不住,哗一声哭出,豆大眼泪不住滴下,仰起头,把所有怨气,包括父亲丢弃她们母女的委屈苦楚全部发泄出来。

  景唐惊得发呆,连忙抱着胡球,“别哭,别哭!”再也没想到少女反应如此激烈。

  女佣连忙赶出护主,一掌推开小男生。

  偏偏这个时候颜女士落班回家,在门外已听见女儿号啕哭声。

  她惊异不定,踏进门来,一眼看到陌生邋遢男人,大声喝问:“你是谁?”

  景唐知道这次糟糕,也好,他想,乘机下台,他连忙答:“阿姨,我是胡球朋友,将有远行,特来告辞,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走。”

  趁大门还未关上,一溜烟逃跑。

  颜女士迁怒:“胡球,怎么放陌生男子进屋?后患无穷,你为何一点危机意识也无?”又指着女佣,“上次遭人捆绑九死一生惨事已经忘记?”

  女佣辩说:“那只是个孩子──”

  “起码六呎高,一座山一般,胡球,你有何解释?”

  胡球本来面对墙壁背着她们,这时缓缓转过身来,说也奇怪,短短几分钟,情绪彷佛已经平复,“我累了,我去休息。”

  颜女士气结,“这孩子,越发胡涂,叫我怎么放心?”

  女佣拉住她,把刚才那一幕重述一遍,“真只是两个孩子,这男孩刚失去外婆,又将远行。”

  “我怎么不知有这么一个人?皮色啡棕,非我族类。”

  身为先进科学家的她忽然变得心胸狭窄,不能容物。

  女佣也意外,“太太你一向不是那样的人。”

  她开一瓶冰冻啤酒,喝一半,渐渐镇定。

  她在女儿房门外说:“球球,对不起,我反应过激,是我不好,但经过上次,我已吓坏。”

  母亲向女儿道歉,那真是上一代听都没听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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