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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这就是外国人,社会、风俗如此,他们不用担心男女关系,真正是平等。虽然如此,我仍觉得N有点残忍。我看看平平,她垂下了眼睛。

  我问:“吃饭没有?”

  N说:“我正等你们一起吃,我请客。”

  我说:“不可以!各人请自己。”

  N说:“你别跟我客气。”他笑。

  我们刚预备出门,平平忽然开口了,自从进门以后,她一直没说话,现在她忽然开了口,她说:“N先生,请把你的脏衣服拿出来,这就出去洗。”

  N因此默默的注视她一下,连忙拿了两个袋袋,把衣服都搁进去,由我放在车箱后面,车子出去的时候,平平非常自然的坐后面,让N坐前面,她是一个懂规矩、不失礼的女子,带她出来,很有体面。到了市区,我们找了间洗衣店,把N的衣服办了托交,然后才吃饭。

  我问N,“这些日子来,你怎么吃的饭?”

  “宿舍里有同事请我,周末他们出去,我一个人做一点。”

  我说:“你要赶快买洗衣机、吸尘机这些,幸亏都不贵,香港也有好处。要不要车子?我这辆破车借你如何?我暂用父亲的车子,塔计程车也行,今天晚上我也懒得送你,你干脆回去算了。”

  N笑道:“家明,谢谢你,我也不跟你客气。”

  “这是过渡时期,我买了你的人心,以后要用你的地方多着,不欠你便知道中国人的难缠。”我也笑。

  N笑道:“说真的,你如果有空,陪我去买一辆小车子。”

  我说:“下个星期回吧。”

  当下一言为定。

  吃完饭N一个人开车回去,我送平平。到她家,她用锁匙开了门,请我进去坐一下,我很乐意的答应,那时才十点多一点。客厅亮着小小一盏灯,她请我送她房间,她的房间非常宽,看上去大方得很,书桌书架藤椅子,颜色素净,根本不像睡房,所以客人很舒服。

  她给我一杯茶,说:“才泡的,我没喝过,冷了,要喝你喝。”

  我马上打开杯盖喝一口,茶清而且涩,是龙井。

  她笑笑说;“拜伦曾经说过,女人切忌在人前进食,吃龙虾沙律喝香摈是例外。恐怕喝中国茶也是例外。”

  我纳罕地说:“是吗?拜伦真的那么说过吗?”一边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房门外微微一响,我很自然地转着看,只见半掩的房门外有一个人隐隐约约的在偷看,那双眼睛是黄黄的,一种钝钝的神色。我觉得恐怖,便站起来,看着平平。

  平平说:“那是我母亲,她听见声音起来察看。”声音很淡。

  我连忙说:“我该告辞的,时间不早,明天又要早起。”

  她没有留我,于是这愉快的对话被打断了,我很惋惜,原本想问她,拜伦是见时说过那种话的,但既然她母亲表示不欢迎,我只好早走一步。

  平平送我到大门,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你。”

  她点点头,在月光下我恍恍唿唿地看到她的泪光,为什么?

  “再见。”我说。

  “再见。”她的声音仍然很平静。

  在归途时才觉得她母亲很有点毛病。时间又不算太晚,又在自己家中,女儿已被人嫌老了,还这么当心干什么?况且张平平实在连话也不多一句,四平八稳,人如其名。做母亲的如果真不放心,不信任女儿,怕她做出什么惊人的事来,就该大大方方的敲敲房门,打个招呼,要求介绍一下,这样偷偷的,鬼鬼祟祟折来张望,感觉上对客人不大好,不做贼也像贼,这年头肯冒险的男人大多数是亡命之徒,好的男人全会被这种老年人吓死,这就是平平至今还没有结婚的原因?

  我替平平难过。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亲,只得一个近七十岁的母亲,平平几岁?当中隔着近半世纪的冷漠,那老人钝毒的眼光……有好心的亲戚成为她女儿介绍对象,她却一言不发,大声的嚼下半盘白切鸡。平平并不像她的母条,她高高瘦瘦,她母亲矮而且胖——或者平平到七十岁也会那样,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们大不会活到那种年纪。

  年纪轻到底还好点,连与父母吵架都是名正言顺的,愤怒的青年嘛,要革命自然从头开始。冤有头,债有主,不拿父母来开刀似无天理。年纪大了以后,尤其是做女儿的,真是难为情,整天坐在家里,碰到周末,更连发呆的藉口都没有。男人还好点,可以做水手,离了家,不过近三十岁,做水手也没有船要,人到中年百事哀,有眼泪也流不出来,只好往肚子里吞,没隔多久就老了。

  我没看错平平,她毫然有很多话可说,只要付出一点耐心,只要取到她的信心,她可以与十年前一样的可爱。我不怕她的母亲,她也不过是另一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可怜人,真正的事是败不掉的。

  第二天我下班便打电话到她家去,是她来听的。她永远在家里,真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说:“平平。我想来拜访伯母,今天方便吗?”

  她迟疑很久,才说:“不用了……”

  “如果你有空,我就来一次。”

  不知为什么,她又很久不说话,最后才说:“好吧。”

  我上由去买水果,搭计程车到她家里,如果她亲自要看,现在光天白日她可以看个够。

  老太太换了旗袍,因是特地为我换的,显得不自然,小小的客厅一尘不染,是平平的手脚,绝不是她母亲子的。张老太有很厚的嘴唇,。一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但是眼睛忽然闪过一种诡秘的笑意,嘴角轻蔑的动一动,好像在说:“好多年没瘟生上门了,难得你送过来!看我不收拾你!”完全是什幼稚的。破坏的、损人不刮己的神色,然而损的是她女儿。忽然我明白平平在电话里说的:“不用了。”

  可是我要娶的绝不是张老太——随她怎地,我只是当人生百态来看。

  那老太太并不多说话,只是险侧侧,不怀好意的朝我盯着,我只是微笑,这或许感染了平平,她也有点经松,坐了半小时,终于她站起来,与我出去。

  我的车子已借了给N,我们安步当车的散着步,香港并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散步,因此走到咖啡店去。

  平平微笑道。“现在还有男人上门送水果,真是奇迹。”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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