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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这件事母亲其实没有做错,也是她一生内唯一做对的事,兄弟姐妹多,一点好处也没有,人生根本是一个很大的失望,唯有两个人的真诚相爱才可以解除的失望。做人其实跟生儿子一样,没多大的意思,俗语说:儿子好比眼眉毛,勿生设相貌,生生没味道;做人也一样。将来我结了婚,也不要孩子,没有道理把生命一代代的带到世界来,这样盲目,这样自私。如意也这么说过:孩子们真是可怕的,她说。咱们能控制的事已经这么少,可以不生而拚命的生,这真是……

  妈妈转向我:“你怎么啦,家明,最近你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我说:“我累了。”

  “去睡吧。”

  “是!”

  去睡吧,每个人都那么说:去睡吧,一句话解决了很多的问题。去睡吧。当初毕了业,如意出去找工作,回来就咪咪妈妈的骂广东粗口,她喜欢广东粗口,认为既有诚意又够磊落,她说:“找工作?最好是找长期饭票!像咱们这样,找个三千镑一年的工作,付了税只剩两千,吃饭还不够,大的开销不知道几时翻本!还找不到呢。女人工作再出风头也没用,赶紧嫁个阔丈夫要紧,就算不阔,一天有三餐饭吃也可以了,最主要是人靠得住——我随时可以甩掉他,他永远不会甩掉我。”

  话是说得不错,所以她马上嫁人,不求事业有发展,说实在也是,女人找工作作什么?身为男人,连妻子也养不活,干脆做光棍,以免害人害物,可是这种想法也算落后了,现在的男人们讲究现实,太太能出去赚钱,贴补一下也是好的,自是男女平等。

  唉,天又慢慢的凉了,如此这般,一年四季,更替不已,一年复一年。如意当年不肯嫁我,只有一个原因,我们太了解,不能结婚,她大概是对的。

  有一日下班,正值碰上潇潇雨,我那辆老爷车“轰轰”地向家中驶去,经过计程车车站,看见那位张小姐在排队,她的神情很好,穿一条长裤,一件长袖子衬衫,头发仍然挽在脑后,很淡漠地看着雨景。在她前面有两个女孩子在叽叽叭叭的聊天、笑,但是她却站着不动,很庄重的样子,我忽然被感动了,跳下车来,向她打招呼,请她乘便车。她笑一笑,很大方的上了车。

  我很高兴,“轰轰”地把车子又开动。

  她在微笑,一种相当含蓄的笑。她今天的心情不错,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发觉她有一种洞察人情世故的标致。漂亮的女子很多,但是她不一样。

  我问她:“你下班?”

  她说:“不,刚从律师楼出来,办点事。”

  我问:“有空吗?去吃一顿饭好吗?”

  她看看手表说:“太早,才六点。”

  我连忙说:“可以喝咖啡。”

  她忽然笑起来说:“来全套的呀?算了,宋先生,你也是忙人。我看还是去吃饭吧,我很久没吃潮州菜,今天趁机可以大吃。”

  她这么的爽快,如意又复活了。我一向欣赏这一类的女子,我停好车,与她选一间潮州馆子,她完全晓得该吃什么,就是没叫蟹,“太贵。”她说。

  我们吃粥。

  她使我很松驰,我喝了点啤酒。像她这样子的人,怎么会跑去给老三相看呢?我想。我问她:“你难道没有男朋友吗?”

  她怔一怔然后笑,“系我这种年纪不是交男朋友时期了。现在要不就马上结婚,要不干脆做女光棍。”

  我笑,“大概那天与我三表哥吃饭,是长辈的意思。”

  “我自己也想看看那位先生,”她极大方的说:“我不知道他嫌我什么,我觉得他不够稳定,不是使女人尊敬的男人。女人要爱一个人,除非真由衷的佩服他,否则不能爱他。”

  “这是女人的秘密,怎么都告诉我了?”我问。

  “哈哈哈。”她说。

  笑得很畅意,仿佛一点心事都没有。她是一个非常恩怨分明的女子。

  吃完晚饭,她把三十块钱放在桌子上,叫我付帐。

  我问:“怎么你请?”

  她说:“我请不起,这是我的一份,这年头在外面吃饭很贵的。”

  我笑笑,没有拒绝她,把帐付掉,我要请她喝咖啡。

  她问:“你倒真是兴致好,连喝咖啡呢,也罢,我也好久没享受这种少年情怀了。”

  我看她一眼,“你怎么如此说?很多女人到了三十多岁,还等男人送玫瑰花呢。”

  她说:“如果有丈夫,当然可以。如果有男人愿意送。也可以,但偏偏不能够等。卅岁一过,什么时间都没有了,怎么可以等任何人?”

  “可以的,”我说:“你别这么拘谨于年龄,难道只有十七岁的人才可以喝咖啡?”

  她笑笑,不出声。

  我也向她笑笑,问:“要不要看电影?”

  她点点头。

  结果电影是看过的旧片子。我说:“这是看过的。”已经坐在戏院里,才忽然发觉。

  她说:“我也看过的,只以为你没看过,不好扫你的兴。”

  我问:“要不要看下去?”她又点点头。

  看完才走出来,我们找到车子,我说:“雨停了。”

  那辆老爷车不停的喘气,我把她送回去。

  跟她在一起舒服,我至少没有:“被猎”的感觉。所以我不介意看旧片子,看旧电影有一种安全感,知道剧情发展如何,不必担心奇峰突出。

  到了家,妈妈在那里发牢骚,说我到哪里也不说一声,白白把晚饭热了又热。爸爸仍然看报纸。家中订着上五份的报纸,爸爸一生之中,半生就花在报纸上,但是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的享受,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是真的喜欢看报纸。

  我跟妈妈说:“你还记得本来要介绍给三表哥的张小姐吗?”

  “为什么?”妈妈有第六感。

  “我觉得她不错。”

  “真奇怪了,有什么不错?年纪不小了,样子也不见得十分突出,恐怕还有点背景,据说母女之间不和,又没父亲,有什么不错?”

  “她像是一个有内涵的女子。”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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