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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男人爱凑热闹,做了“名媛”,一个来约,个个来约。我跟辛普森说:“一个礼拜,只有七天,如果要上街,天天有得去,然而又有什么意义?”

  “你可以选择一个丈夫。”辛普森提醒。

  “呵哈!”我说。

  丈夫。

  辛普森说:“真正知你冷暖的,不过是你的终身伴侣,你的丈夫。”她把这两句话说得似醒世恒言。

  我不出声。

  “现在当然有人关心你,就算你病,也还有大把人送玫瑰花,在这十五年内是不愁的,但十五年后怎么办?”辛普森振振有辞,脸上的皱纹都跳跃起来。

  “十五年后?”我微笑,“我早死了。”幸亏人都会死。

  “姜小姐,事情很难讲,说不定你活到八十岁。”她像是恐吓我。

  “八十岁?即使我嫁人,我的伴侣也死了。”我仍然微笑。

  “你会寂寞的。”她拿这句话作终结语。

  “我‘会’寂寞?”我笑问,“是什么令你觉得我现在不寂寞?我都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辛普森惋惜地说,“你还年轻,姜小姐。”

  我点点头。我明白。但我的价钱已经被勖存姿抬高了,廉价货的销路永远好过名贵货,女人也是货色,而且是朝晚价钱不同的货色,现在有谁敢出来认作我的买主?

  勖太太说:“喜宝,你还年轻,相信勖先生也希望你获得个好归宿。如果你有理想的对象,没有必要为他守着。”

  我觉得他们都很关心我。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吗?并不能。在过去五年内发生的事太多,我无法平复下来过正常的日子。勖存姿永远不会离开,他就在我身边,我说过,我时常听到他的咳嗽声。

  最近我约会的是年轻大律师,我很做作地穿最好的衣裳,化最明艳的妆,并且谨慎地说话,希望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大家做个朋友。有时候我很听从别人的意见。

  但是他与所有在香港中环出入的男人一样,算盘精刮到绝顶,两次约会之后,便开始研究我的底细。他像所有香港人,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喜欢挖他人的私隐,他不相信他所看见的一切。

  他问我,“你家中很有钱?”钱对他仿佛很重要。

  “是。”我并没有夸张。

  “是父亲的遗产?”他又问。

  “是。”我答。我已经厌倦了。如此尔虞我诈要斗到几时呢?勖存姿对我的付出是毫无犹疑、不计牺牲的。

  感情本是奢侈品,我盼望得到的并不是这些人可以给我的。

  我请他到我家来,向他说明,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一般女人身边多如此一个人管接管送,是不错的,但我是姜喜宝,现在的姜喜宝走到公众场所去,随时会引起一阵阵喁喁窃语。一个女人身边有钱,态度与气派永远高贵,我不需要再见他,我讨厌他,我讨厌一般男人。

  我领他走遍我的住宅,最后脚步停在书房。

  他看见一叠叠的直版现钞,眼睛发亮,失声问:“这是什么?”

  “钞票。”我简单地答。

  “为什么兑那么多的钞票放家里?”他骇然。

  “我喜欢,我有很多钞票。”我淡淡说。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悔意浓厚,我忽然想到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后的李生,这位大律师的表情,不会比李生的面孔好看多少。

  我说:“原本我可以资助你开一间律师行,对我来说,属轻而易举的事。原来凭你的才能,凭我的资产,做什么都不难。你没想到吧?现在都完了。因为你问得太多,付出太少。”

  他低下头,不响。

  我说:“再见。”

  女佣人替他把一道道门打开,让他出去。这是给斤斤计较的人一个教训。

  他走了以后,我独自倒了酒坐在小偏厅中喝酒。勖存姿的故事是完了,但姜喜宝的故事可长着呢。

  忽然之间我心中亮光一闪,明白“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意思。

  去日苦多。

  我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谁知道姜喜宝以后会遇见怎么样的人,怎么样的事。

  我苦笑。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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