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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R?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币,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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