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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斑白,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褶,但男人的皱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脱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自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样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顾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圣诞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时,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词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地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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