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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最恼人便是明天太阳还是照升上来,我还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对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发瞧我不顺眼,我就算写二十六个方块字也还是错,我连辞工的力气都没有,让他开除我好了。

  现在外头做事的人,都轰轰烈烈的,动辄拍桌子走人,象我这样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吓呆了老板,一时间他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打发我才好,待他冷静下来,必然会得对我表白,届时再辞职不迟。

  现在我的情绪一败涂地,很难叫我主动去做什么,先混一阵子再说。

  可是老天爷还嫌我太轻松。

  第二天母亲就病了。

  把她送到医院去的时候,我巴不得躺在担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应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着笑脸设法升职,找对象……

  一切都太令人劳累。

  医生同我说:“令堂体质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来回地探护她。

  住院费用是一笔大数目,到这种地步我反而镇静下来,事情不可能更坏。母亲要不好起来,要不病逝,老板要不开除我,要不留着我,一切公开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犹如一只老鼠在缓缓啮咬,寝食难安。俗谚云:失意事来,处处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头忍耐。

  气候那么恶劣,我连一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吹得冰冻,一头一脑都是灰沙。渐渐我连朋友都生分了,因为没有什么好说的,处处要强颜欢笑,越是处于劣境越要充着些,这个社会是锄弱扶强的,路见不平,哪里还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亲的病以及端木的无情折磨得麻木,对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公司里连二接三有人请客饭,庆祝,兴高采烈,唯恐锦衣夜行。不参加,益发显得小气,参加呢,坐那里还得摆出一副合作之款,装得太开心,人家会以为这个人没点血性,怎么搅的,也不懂得惭愧难受,装得不乐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没才干就得认命,干吗闷闷不乐?

  真是好有一比: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着我说:“你!帮他听电话,他在赶功夫!”就差没把我的皮剥下来铺在门口给众人当鞋毡。

  天下有这么势利的人,世态炎闵可见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职。

  现在走也不行,人会说我赌气,我彷徨到了极点,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强以及不在乎。

  等母亲的好了再说吧,现在连做求职信的心思都没有。

  母亲并没有地转。一个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况下,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没有哭,眼泪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他,我已学会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着我,也没有什么分别。我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把告假条子递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亲,显得非常空宽,常常一个人坐在冰阴的客厅中,深觉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着店铺末打烊,跑去理一个发,把油腻的发发剪掉,熨得巾在头上,又买了十来套素色衣裳,正值减价,还拣了个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没心思,也得从头开始,活着的人要活下,从头收拾旧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虽然没有化妆,也觉得同事们对我略加注意,觉得对我颇有从头估计的必要。

  我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经发泄够,即使表露,也不必如丧考妣地永远不饮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装饰得美丽一点。

  一切最坏的已经过去。

  滑稽的是,母亲在银行的保险箱一打开,里面有四十多两金子,时值十多万。

  早晓得有这笔钱,我就辞职不干,从头来过。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报找新工,数个月瞧瞧形势再说。

  我不能没有工作,即使现在白天劳累一天,晚上回到家,还是得很。

  竟没有机会认识新朋友。

  公司里来来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现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说的士高里风光非常好,十分钟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着肩膊亲亲热热离开。

  我并不是受首先观念束缚,而是深深认为这种男妇关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决不了寂寞愁闷。

  也许端木说得对,我心情太过沉重,神情太过拘谨,所以不受朋友欢迎。

  谁的心底没有一两件不如意的,谁的生活中没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这么成日价愁眉苦恼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太过潇洒,商业社会中不容许这样的行为,我还是抬起头来面对现实的好。

  这般阿Q精神一番,我觉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说:“你知道吗?老板要转职。”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闻。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未必做得长。”

  “不一定,新老板是谁?我们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这半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你无暇兼顾其他的事,他说要走已经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来如此。

  “新老板几时来?”

  “你不知道吗?”乙说:“下个月十二日。”

  “这么快?”丙问。

  “他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亲信过来。“乙又说。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谁过来都一样,反正这一位老板不肯原谅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说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个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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