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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绮罗内疚了。

  蔷色迅速抹干眼泪,“你对我们父女已经够好。”

  “我稍后会亲口告诉你父亲。”

  “为什么反而倒先告诉我?”

  “唉,你好似更有智能接受此事。”

  茶凉了,绮罗叫侍者过来换新茶。

  蔷色问:“你找到了新的伴侣?”

  “可遇不可求。”绮罗略为含蓄。

  “这次父亲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

  “别把事情想得太坏。”

  蔷色颓丧地低头。

  “看看你的生日礼物。”

  是一条珍珠镶钻坠子:项链

  “太美丽了。”

  “我帮你戴上。”

  蔷色拥抱继母,“至少我也过过四年好日子。”

  母女二人哭得四目红红。

  回到家,蔷色忽然对父亲不耐烦起来。

  她冷眼看他。

  她要找出为什么女人都不得不离开他的原因。

  他下班回来,一言不发,先做他要做的事、淋浴、更衣,每隔些时候问:“牙膏放在何处,白色毛巾都用光了吗,”并不关心其它的事。

  完全忘却独生女儿的生日。

  日子久了,前来报恩的仙女也不过如一个普通家庭主妇,他倚赖性重,并且愿意躲懒。

  蔷色所不知道的是,在公司里,甄文彬可以三个钟头会议不表示一点意见,这样,他至少可以达到不做不错的目标,而且,上头一问起什么,他第一个反应便是推卸,永不承担任何责任。

  上司同事都有点怕他,有事都不与他商量。

  是这样,永远升不上去。

  但他仍然是个好好先生,从来不会陷害人,许多没与他交过手的人都不介意他,况且他十分勤工,日以继夜,时时埋头苦干,慢工出细货,公司也需要这样的人。

  蔷色忽然像祖父母一样,有点厌憎父亲,因为他的无能,她吃了多少苦。

  她讨厌他。

  晚餐桌了上,他把菜盛在大碗里去看电视上的足球赛,一边说:“蔷色,替我拿条湿毛巾来。”

  他一天工作已经完毕,尽管妻女不由他养活,可是妻女总还得服侍他。

  是这样,陈绮罗累坏了吧。

  可是,甄文彬仍不是坏人。

  蔷色一声不响转回房中。

  她听得父亲说:“这孩子又怎么了?”

  这之后,她又不知会被送到何处去。

  现在,她身躯与思想都完全似一个大人,不是那么容易安置,不比从前,像一只小猫,随便丢在哪个角落,给点吃的,就可解决问题。

  她为前途问题深深烦恼。

  隔了个多月,甄文彬依然故我,丝毫没有异样,蔷色知道绮罗尚未向他摊牌。

  蔷色这时发觉,什么都是不知道的好,不知不痛,反而她倒像囚笼里待判决的犯人,坐立不安。

  “你还没同他说?”

  “真不知怎么开口。”

  每次叫他,他总是很愉快地问:“什么事?”

  一点也不怀疑对方会得变心,骤然把这件事告诉他,彷佛等于在谈笑间拿一把利刀插进他的心房。

  似乎应该安排一点预兆,像下班后故意拖延着不回家,或是对他们父女冷淡之类。

  可是陈绮罗实在做不出来。

  即使分手,也可以做得好看一点,不必践踏对方自尊,况且,她得顾住蔷色这孩子的颜面。

  蔷色道:“如果你心意已决,不要踌躇了。”

  绮罗忽然说:“我没有把我的身世告诉过你。”

  蔷色看着她。

  绮罗声音很轻,“我父母并无正式结婚,我自幼跟外婆生活。”

  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蔷色呵地一声。

  “外婆对我恨好,可是老人家对生活另有一套准则,日子过得相当刻苦,”绮罗微笑,“我像个小小清教徒,卫生纸及肥皂用多了都受外婆警告。”

  蔷色耸然动容。

  绮罗的遭遇与她有太多相同之处。

  “然后,我十七岁那年,家父去世,遗嘱中,拨给我一笔金钱。”

  怪不得。

  “那只是他财产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部份,以致他其余的正式子女认为微不足道,任由那野孩子吃点扫在地上的饼屑也是应该的,可是,对我来说,已是笔丰盛的妆奁。”

  蔷色听得入神。

  “我立刻启程到英国读书,天天穿新衣串舞会观剧,整个夏季在欧陆旅游,恋爱、失恋、再恋爱……”

  蔷色冲口而出:“我也要那样!”

  绮罗笑了,“没想到我是坏榜样。”

  这时,上课铃响了。

  绮罗说:“进课室去吧。”

  “你把事情讲完了再说。”

  “后来,也终于毕业了,回来之后,买了房子,找到工作,忽然渴望安顿下来,被爱、爱人,我从来没有一个家,于是——”

  上课铃第二次响。

  “于是我结婚了,很幸运,你父亲是个好人,去上课吧,明天再说。”

  那一整天,蔷色都想,在一段感情中,她才不要扮演好人的角色。

  宁缺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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