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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林智科将画拾起,把画倒转了而不察觉,继续加上油彩。

  子山遍体生寒。

  这间山顶大屋里住了两个神经不健全的病人,一个是伍福怡的外婆,另一个是她的丈夫。

  子山恻然,“你这个可怜的灵魂。”

  “子山,答应我留下。”

  子山觉得他没有充分理由拒绝。

  这时,林智科忽然转过头来说:“智科,你陪我游泳。”

  子山呆住,他叫他自己的名字,他连他自己的姓名都放弃了,子山反而替他高兴,“今日风大,不适宜游泳。”

  林智科笑,“昨日我游泳时还闪电打雷呢,家父急得不得了,叫我游上岸回房写功课。”

  子山吃惊,“你看见令尊?”

  “是呀,他对我一向严厉,他说中学生最要紧功课。”

  子山叹口气,智科对时间空间十分混淆。

  林智科又说:“我累了,我想休息,智科,”他对子山说:“你别理我,你自己玩。”

  子山拉住他,“为什么叫我智科?”

  他愣住,“你不是智科?你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看护轻轻把他带走,他也没有反抗。

  福怡在一旁叠着手,佣人过来收拾画架。

  福怡轻轻说:“他此刻说话充满禅机,具哲学逻辑,我们时时闲谈。”

  “但他讲话已经完全没有含意!”

  “不会比政治家更为空洞。”福怡讪笑。

  “福怡,这样的生活你怎么过?”

  福怡抬起头,“现在我是统元的控制人。”

  子山忍不住提醒她:“你根本不愁生活,你与你外婆吃得了多少穿得了多少。”

  福怡低头感喟,“也难怪你,子山,你不知就里。”

  “你愿意讲给我听吗?”

  “统元的成功,因为三个人的努力:林统元,周老,以及家父。”

  “你的父亲?”子山意外。

  福怡微微笑,“是,他们三人,都喜欢家母志云,志云,却只喜欢最穷最平凡的家父。”

  子山纳罕,“我以为三十年前,年轻人会比较理智含蓄。”

  福怡答:“出乎你意料,他们比今日的青年更加冲动感性,反而这一代功利至上。”

  “其中林统元家境最好,周老才学是三人之首。”

  “你猜得全对,子山,与你说话真有趣,没有人会厌腻。”

  子山不得不问:“你父母呢,发生什么事?”

  “我三岁的时候,他们在车祸中丧生,彼时一般房车不设气袋,亦无安全带。”

  子山想一想,“那年同时发生些什么事?”

  “家父带着周松方离开统元。”

  子山抬头想,“不止是人,还有其他。”

  “外婆说,当时父亲手上有统元所有的策划书以及发展方案,并且已获政府嘉许批准开工。”

  子山指出:“当年统元最著名的发展是中级巨型住宅区,像连商场及其他设施包括游乐场及戏院的汇美新村。”

  “子山,你都知道,那个屋村售出六万户公寓,林统元从此成为巨富。”

  福怡说出往事,脸部因激动微微扭曲,子山轻轻抚摸她的面颊,教她松弛。

  “我只不过得回我应得的。”

  子山劝她:“福怡,别把得失看得太重。”

  “一个人可以那样说,只不过因为他未曾失去过他最爱的。”

  “你最爱的,难道是统元的财产?”

  “我要为父母讨回公道。”

  福怡的温柔和驯荡然无存,她彷徨凄酸伤心,然后,情绪渐渐平静冰冷。

  她说:“自小到大,外婆叫我要回我应得的产业,外婆一直不信车祸是宗意外。”

  子山恻然,她们一老一小两个弱女子相依为命——

  “当然不是意外!”

  他们转过头去,“外婆。”

  老婆婆渐渐推近,“怎么会是意外,当日五月十二天晴,无风无雨,天还未完全黑透,有目击证人说一辆大货车在前边挡住去路,另一辆吉普车把他们挤下山坡,两架车在事发后无影无踪,可是失事车身有这个车的漆痕,公路上还留有轮胎痕迹,可见证人所言正确,那是谋杀!”

  外婆目光炯炯,握着拳头,瘦小祥和的她对这件事的记忆完全完整,因此变得暴烈。

  子山吃惊到极点,可是外婆随即坐下,垂头,不再言语。

  看护追上,“婆婆,你又乱走,吃药时间到了。”

  看护搀扶婆婆出去。

  露台上忽然巴嗒一声,吓了子山一跳,原来是大朵粉红色山茶花随风落下。

  福怡说:“自三岁起,我每天听外婆把这个故事重复一遍。”

  在这种影响下,福怡已肯定迷失本性。

  福怡忽然问:“你见过比智科与智学更低能的两兄弟没有?”

  子山轻轻答:“让我们出去散散步。”

  福怡取过披肩,他们在门口听见外婆唤叫:“志元,我也要出去走走。”

  看护推着轮椅在前,子山于福怡随后。

  山谷忽然降雾,十公呎处已不能视物,空气湿嗒嗒。

  外婆叫她:“志云志云,快过来我身边。”

  子山轻轻说:“福怡,你必须远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我唯一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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