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满院落花帘不卷 | 上页 下页


  真奇怪,他算准了、永远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此刻我面孔泛油,化妆压糊,人都几乎睡着,身上白麻纱衫子像胡桃壳中取出,他来了。

  天下如果有地洞,我头一个钻进去。

  我呜咽一声,躲到沙发背后去。

  老李尚不识相:“伶玉,过来呀,老柏带了好酒来,你是能喝的,是不是?”

  是,我干脆叫刘伶女算了。

  我没奈何,只好象一只鬼般走出去。

  柏某人一见是我,意外中带些迷茫,随即取出酒,开了斟出,我便老实不客气的喝起来。

  “你们怎么不说话?”淑馨问:“应该很熟的了。”

  我尴尬的笑笑,拾起一条橡筋,束住头发。

  “还有你这小子,”淑馨说:“不来又来,搞什么鬼?”

  “开会,我饿了,有什么吃的?”

  “去厨房看看有什么残羹冷饭吧。”老李笑说。

  他果然走到厨房去。

  淑馨问我,“要不要补妆?”

  “补个鬼。”我没好气的说:“我走了。”

  老李不反对,“也好,改天再约,你也疲倦了。”

  连旁人都看出我疲倦。

  我抓起手袋,淑馨送我到门口。

  她苦笑道:“真不巧。”

  “没法度。”我扬手叫部街车。

  照说我是断然不肯受人安排摆布的,无论人们多热心,我有我的宗旨意向。

  也许为了老柏的沉默及气质。

  年前有人把一个光棍带到咖啡座,不过是点头之交,那人马上出去宣扬:“我想同她(指我)试婚,她又不肯。”香港地方能有多大,这种话马上张三传李四,李四传王五的传到我耳中,我连那人面长面短都忘了,也没有动气,只觉得莫名其妙的老土,但凡单身女人都忽然之间会得被穷酸选中,成为他们心目中试婚的对象,这是一个思想与言论均自由的社会,又不能不给他这么说这么想。

  于是我沉默了,连喝咖啡都不想去,成日埋在黑房中工作,实在是因为害怕的缘故,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中充满俗不可耐的男人,有时候情愿与只沙皮狗共渡一生。

  一定是因为老柏那种高贵的孤芳自赏的气质,即使他觉得辜伶玉永远衣冠不整的像个有工作狂的难民,他也不会宣之以口,太好太难得了,我因这个而感动。

  虽然这样,我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柏的照片登出来,尊尼第一个受委曲,他撒娇似的嚷出来——

  “我不管,伶玉,你这个人没良心,我到那里都把你带着,而你,你从来没有为我拍摄过这么好的照片。”

  我认罪。

  “为什么?”尊尼怪叫。

  阿施说:“因为你没有那种气质,你是一个空洞人,尊尼。”

  尊尼尖叫一声,大发脾气,走掉了。

  我问:“何必伤害他?”

  “有时候他令我神经衰弱。”阿施说。

  可怜的阿施。

  她又说:“有电影公司打电话来,问柏德烈先生拍不拍戏。”

  “是吗,有这种事?”我讶异。

  “有。我说他不是模特儿,他是真的工程师,他们还不相信。”

  “也许老柏会有兴趣。”

  “你开玩笑。”阿施说:“他是那种真正在国际得奖的科学家,应聘来发展一项数十亿元的科技发展——喂,你没有看那篇访问吗,你以为他在外国没得做才回来混的机会主义者?”

  “咦,”我莞尔,“你倒是很了解他呀。”

  阿施说:“我最佩服科学家,”她神往,“如果我还没结婚,一定追求他。”

  我说:“他这个人滑不留手,很难下手。”

  “唷,你试过?”

  “我没有,我一向不打没把握之仗。”我说。

  “你是只懦弱的小鸡!”

  “说对了。”

  以后淑馨也没有再安排我们见面,太露痕迹!不好做,况且男女双方都没有表示有兴趣,她这个中间人何苦巴巴地再劳神伤财。

  这件事与那个人,告一个段落了吗?

  我们又见面了,是偶然碰上的。

  是一个酒会,我是被邀请者之一,通常我痛恨酒会,但是这次被人拉了去。

  没想到他也在。

  他见到我,犹疑一下,便缓缓走过来,他脸上有股说不出羞涩,使我惊喜。

  我连忙瞄一瞄自己:头发、衣裳、鞋子,都还算整洁过得去,我心安了一点。

  他站在我对面,不知如何开口。

  我大方的问:“好吗?”

  他点点头。

  我又说:“看到那篇访问与照片了吧?”

  “访问?”他茫然。

  我很喜欢。有一次我们访问一个人,书出来之后那人来不及的买了十来廿本,四处放在他写字楼,强迫人看。老柏是好多了,他难得胡涂,是个顶可爱的人。

  “不要紧,”我微笑,“你知道我是谁?”

  他说:“你是辜伶玉。”

  够了,我心想!够了。

  “今天……很热闹。”他说。

  我说:“你也来这种场所?”

  “我是主人之一。”他说。

  “啊?”真不知道我们两人谁比谁更胡涂一点。

  他也怀疑,“你记得我是谁吗?”

  “知道,你是柏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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