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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失去你,把你失给你妈妈。”

  “乱讲。”女孩子在恋爱的时候是这么喜怒无常,一下子踩在云中,一下子跌在泥里,一下子骄傲得像皇后,一下子自卑得像婢女,谁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怕失去她还来不及,她倒是反而比我更害怕。

  “胡说?你现在最爱的人是谁?”她问。

  “你。”我毫不犹疑地说。

  琉璃问,“不是你妈妈?”

  “不,妈妈我有点害怕。”我说,“我不敢爱她。”

  她笑了。

  我警告她:“琉璃,这种问题可不能天天问,不然你像白雪公主里的后母,日日问:‘墙上的镜子镜子,谁是天下最美的人?’那我可吃不消受不了。”

  她直笑,“明天学校见。”她电话挂了。

  女孩子真是,女孩子简直不懂她们是怎么搞的,女人就不一样,女人那么稳定,像静止的海,美丽而壮观,像我妈妈,或许妈妈已不止是一个海那么简单了。

  我上床睡觉,屋子静得很,我睡着了,做一个梦,梦见妈妈一直跟着爸爸,爸爸觉得这是他的福气,一点也不见情,妈妈做得蓬头垢面,身上披最最廉价的衣服,一切理想都被埋葬得深深的。天天沉默地做着家务,然后妈妈的头发白了,我惊醒,一身冷汗,妈妈的声音在门外叫,“小宝,上课的时间到了,你还不起床?”

  我一看钟,哗,八点半,我的天!

  但是我先拉开了门,急着要看妈妈。妈妈站在门外,穿得端端正正,眼睛很圆,微笑得很温柔。不,她还没有老,她没有老的原因是她离开了父亲,离开了我,所以我们没有两败俱伤,所以我们还有机会。

  妈妈说:“你怎么了?还不换衣服?我开车送你走吧。”

  我迟疑一下,我叫,“妈妈!”

  “什么?”她转身问。

  “没什么,我马上换衣服。”我的速度一向快,不像父亲,除了赖在床上摸东摸西不晓得一辈子做了些什么。下意识我是恨他的,也许他还不值得我恨,我可怜他。

  刮胡子刮破了脸,我用冷水敷一敷便换衣服,十分钟全部做好,假如妈妈开车送我,我决不会迟到。

  妈妈说:“你的脸破了。”

  她取出一小块胶布,轻轻替我贴上伤口,她的手指柔软而潮湿,有手汗,手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擦一层透明的指甲油,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美女,眼睛依然是明亮的,眉毛天然,像画过一样,我凝视她的脸,她习惯被看,所以转过头来,向我微微一笑。这一笑使我从脸上红到脖子,真是尴尬。

  我坐她的小跑车去上学,她把车子开得飞快,从货车公路车当中硬是乱挤过去。开得这么危险,却这么漂亮,完全是一种义无反顾式的大胆。她五分钟便把我送到学校,我拿起书包,她在我脸上吻一下,“再见小宝。”她说,然后车子飞也似的走了。一部边哈马黄的跑车。

  同学以奇怪的眼光看我,他们都晓得我的家庭背景,不明白我这开跑车妈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我急忙走入课室,琉璃拉住我。

  “琉璃。”我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那么紧张,这天测验,功课准备好没有?”

  “没有,琉璃,我的心非常乱。”

  “废话,现在什么都定下来了,你还心乱?”

  琉璃可不明白我了。“你妈妈开车送你来?”

  “是的。”

  “听说她开的是莲花欧罗巴跑车?”

  “我不知道。”我叹口气。

  幸亏上课铃马上响了,我们都坐下来。老师把卷子一张张发下来,我呆视着白纸,母亲的微笑,在她的微笑底下一切都变得不重要,真的不重要了,但是为了她,只是为了她,我还是要把答案写好的吧。因为她说过,像她的话,功课一定是最好的,像她的话。

  我现在才知道被爱的滋味是怎么样的,爱人的滋味又怎么样。她充满了我的心。

  下课之后我就是希望回家见到妈妈的脸。

  琉璃问:“我们不是要到图书馆去写那篇功课吧?”

  “改天吧,反正下个星期才交。”我说。

  “你是从来不推辞的。”琉璃诧异地说。

  “是的,但是……我们回家做吧。”我说。

  “你的家?我的家?”琉璃笑问。

  我犹疑一刻,“我的家。”

  “你知道吗?我跟我爸爸说起你妈妈来,他们都说你妈妈是一个太能干的女人,他们听说过她。”

  “是吗?我妈妈到底做些什么?”

  “什么?”琉璃诧异地问,“你竟不知道?她在律师楼里做事,她念的是法律。”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追求她的人多多,都快把她追得飞起来了。”

  “琉璃,那篇功课一定要今天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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