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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说:“她故意要给你换一个名字,因为她不希望与别人一样的叫你。她很有意思。”

  我看琉璃一眼,“你什么都晓得,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琉璃说:“不敢当。我也该走了,时间不早,小宝,祝你新生活愉快。”

  “琉璃一一”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晓得,我心里只有一个母亲。从小我想着她,无数次地想着她,我恋慕她。”

  琉璃点点头,“我明白。”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来说,琉璃算是最最了解与懂事的。有时候她的成熟令人吃惊,一张毛孩儿似的脸,大眼睛,可是她脑子里想很多东西。

  琉璃出身好,但是并没有被宠坏,她这样莫名其妙地爱上了我,我这样莫名其妙的被爱着,幸福好像全在我这一面,我惭愧之余,她叫我找母亲,我就听她的话,来找母亲。

  我爱着妈妈,爱了她好多年,但是不为了琉璃,我并不敢这样来打扰她。我坐在父亲的屋子里,我习惯了那个地方,一切东西在习惯之后,就变得平常了,那种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压逼,我觉得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是寂寞,我们必需要承认寂寞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以否定它,寂寞像眼睛,像血液,没有了寂寞,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躺在床上,并没有马上入睡,这么漂亮的小房间,新衣服,新用品,妈妈不是很有钱?我有没有负累她?妈妈美丽而哀伤。像有一次,琉璃帽子上的花,那花是薄绢做的,一种米色杏粉红,那么的单薄,像真又不似真的,我马上觉得这是我母亲。这种花就是我母亲。妈妈并不是鲜花,鲜花不会坚持到今天。

  我到半夜还是没睡着,忽然听到电话铃响,母亲出去接。她的声音很低。这么晚谁打电话给她?她一定有男朋友吧,这么美丽的女人,还这么年轻,一定有男朋友,即使没有可以结婚的人,也一定有可以聊天的人。

  电话铃第二次响,我以为还是琉璃,但却不是琉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找妈妈。

  我说:“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个男人问我:“你是谁?”声音非常的狐疑与不安,口气很礼貌,但显然有点恐惧。

  我想了一想,忽然很心平气和地答:“我是她的朋友。”

  他似乎更急了,迟疑一刻,他说:“好吧,我到写字楼去找她。”

  我不能说我是妈妈的儿子,也许她的朋友并不知道她的过去,也许她一向不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要把她的过去一页一页地掀开来?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的过去。我不是孩子,我懂得这些道理。一个女人出来闯世界,可以有无数的情人,但是不能有一个儿子,不能够。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我知道我做错了,这样子走来破坏她生活的规则,她已经习惯无亲无友了吧?平地冒出一个儿子来,她只知道这是她的责任,但不是她愿意做的。这样简单的关系,却弄得这么复杂。

  我原以为搬进来之后可以用功读书,可是却想得更多,对着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少妇,这人是我母亲?

  琉璃来了,带一大包水果,我与她坐在房中剥橘子吃。

  我说有佣人好,刚刚吃完早餐,一站起身就走,自有她们来收拾,真不懂得凭什么这样享受,也许,妈妈也辛辛苦苦地赚钱,这是她应得的方便。

  妈妈不煮饭,她甚至不走近厨房,我知道她不喜欢煮饭,她也不像是那种煮饭的人。

  琉璃说:“你似乎比以前更不快乐了。”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为什么?你应该高兴,有几个人可以有这样的妈妈?你也不想一想。”

  “我不愿意想,或许她太美丽了,作为一个女人……”

  “我们会不会结婚?”琉璃忽然问。

  “我希望会,在结婚之前,我要找到一份很好很好的职业,我要赚很多钱,我要使我的妻子儿女舒服,我不要学我的爸爸。”

  “妈妈回来了。”我说。

  琉璃看我一眼,“不会啦!她不是去上班吗?不会这么早回来,一定是客人。”

  佣人去开门,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妈妈在不在家,他叫妈妈“明明”。“明明在不在?”他问。他是谁?叫妈妈叫得这么亲呢?

  佣人说:“王先生,小姐出去上班了。”

  那王先生间:“家中有客人吗?”

  我忽然想起,这王先生正是方才打电话来的人,他因为在电话中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所以不放心,老远地赶了来看。他是谁?妈妈的男朋友?我跳起来,想走出去看一看,琉璃却拉住我。

  她瞪我一眼,“你看你,你懂不懂礼貌?”

  我这时候听到女佣人说:“没有客人,但是小姐的孩子来了,恐怕你没见过。”

  我忍不住开了门。

  那王先生抬起头来,看着我,他是一个美丽的男人,年纪非常轻,不会比我大很多,绝对比妈妈要小十年八年,大概只肴二十五六岁。妈妈。的一切都是美丽的,男朋友也这个样子。

  他穿一件蓝白花的衬衫,淡蓝灯芯绒长裤,一件深蓝镶白边的毛衣,口袋上一个“P”字。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我也看着他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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