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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大家嘘他。我看看N教授,微笑,他也微笑。我们为荷顿先生拍着手。

  他说下去:“有一个爱尔兰女孩子跑到天主堂去祷告,她说:‘圣母啊,你不犯罪而怀胎,请让我犯罪而不怀胎。’!”

  众大笑,嘘声四起。教授勿像教授,学生勿像学生。

  “──这一点关系也没有,当然我一向说话是上下不联贯的,不过大家很高兴──”

  我跟夏绿蒂说:“他的英文说得真好,你也一样。”

  夏小姐曰:“那里那里。”

  “他醉了。”我说。

  李察说:“有机会名正言顺的一醉,不亦乐乎?”

  有人叫我,“衣莎贝、衣莎贝!”

  我转过头去,那边乱成一片,有人拍照。

  有男同学穿苏格兰裙子来吃饭,醉了在那里展览大腿。

  我说:“我的天,这么奇怪的一个晚”。”

  宴会仿佛不打算散了。荷顿老师抱着一盒艾莲代表大伙儿送的巧克力,呆呆的坐在我们面前,N老师坐在他旁边抽雪茄,喝拔兰地,哈里斯坐我身边。

  我笑说:“除了荷顿先生,N老师家在说美文,声音永还只在喉咙里,听死人,哈里斯老师嘛,乡音太重。──”

  哈里斯说:“你当心点,衣莎贝,你要记得,我还没有改卷子。”

  荷顿摇头,要夏小姐同情他,“瞧瞧,咱们不行了,外国人就来欺侮我们。”

  我说:“嗳,我没有说你英文不好呀!”

  他就跳起来跟夏小姐握手。

  我觉得每个人都醉了。

  结果经过很多推推让让,还是回不了宿舍,被他们拉到跳舞的地方,有人买了伏特加来。

  我说:“看,哈里!我要回家收拾行李,后天一早就动身了,你要原谅我。”

  嘉利过来,一头的红发,“衣沙贝,我跟你跳个舞好不好?”

  我见N老师站在那边,连忙跳过去。

  他也在那里喝伏特加,我很高兴地说:“纳梵先生。”

  他低下了头听我说话,他长得高,左耳又聋。

  “你有多高?”我问。

  “六尺四寸。”他笑笞。

  “你使我有安全感。”我很真诚的说,只有醉了才这么真诚。

  “谢谢你。”他笑。

  他的汗一直淌下来,这地方热。

  然后哈里说:“纳梵先生!你太不公道了,你怎么可以在我当中把衣莎贝伦走?你这私生子!野种!”

  N笑,他说:“我觉得我是在这么做。”

  那是“最后的晚餐”。

  第二天我约了夏小姐去吃广东茶。我们约好了在“妈妈关心”的童装店下等。风很大。

  该做的全做了,三年来最后的一天。

  夏绿蒂来了,她永远准时的。永远是英国人。

  “夏绿蒂。”我说。

  “是?”

  “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天了。”

  “有后悔吗?”

  “没有后悔。我很快乐。大概来说,我很快乐。”

  “你的工作太忙了,太辛苦了。”她说。

  “不对的。”我说:“我很快乐。”

  她微笑。她什么都知道,永不多嘴。她永远只是微笑。我还有半块橡皮在她那儿,她还有半截“波罗”薄荷糖在我处。

  “夏绿蒂,我永远见不到你了。”

  “胡说,我会来香港的。你也会来英国。”她说。

  我叹道:“但是像昨夜,竟是可一不可再的了。”

  “或者就是那样才好,是不是,你会一直记得的,不是吗?”

  我点点头。一个星期四晚上。

  “你会记得我?”我问她。

  “当然。”

  “你认为N教授会记得我?”我问。

  “是的。”她说。

  我笑,“我在你口中总是得到生命意义的答案。”

  她笑,“别调皮。”

  当然这些也都完了。四年前在纽约买了两张花生卡片,一直找不到对象寄出去,其中一张是史诺比坐在屋顶上说:“我早知道我会想念你──”后面是史诺比以手覆额说:“但到这种地步就荒谬了!”

  一切都恍惚得像一个梦。等成绩报告表寄来的时候,梦也该醒了。我一直觉得做梦比现实有真实感。做梦回味有充分的理由。可是生活……

  回到香港,三嫂阿珠说:“你看她那披头散发的样子!你以为她上课也是那个哎?”

  我上课自然是不同。打扮得很好,牛仔裤常洗常浆常熨,头发整整齐齐。打起网球来,球都发不出,但是头带与护手都是一套套的。我难道不珍惜这些日子?这些借回来的日子。我难道不珍惜现在的日子,我的黄昏已经近了。

  从一个飞机场到另一个飞机场,行李、证件,在飞机上呆坐,看身边的学生,看她们的银镯子,看她们发式、衣裙。我是要比她们来迟了十年,可是不后悔。

  什么也没拿到,可是就不后悔。就因为拿不到,才不后悔。拿不到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拿不到的一切,都有回味与想念的价值,不骗人,骗人的是孙子。

  后来,后来我给夏绿蒂寄出一张甫士卡,还是倪瓒的“春雨新篁”,故官博物馆买的,上面有老大的红印:乾隆御览之宝。她当然不会明白,英国人是英国人。她会明白一张花生漫画。他们都很好,只可借东西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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