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蓝这个颜色 | 上页 下页


  他玩球真有一手,对付女人的手段不知如何。

  “你好吗。”他说。

  我己打开大门,“好得很,谢谢你。”

  “今天晚上,你们家请吃饭。”

  “是吗。”

  “就在府上,我最爱吃你们家的素鸡。”

  “那么多吃点。”

  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看着我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他五官都埋在胡须丛里,只有一双眼睛,闪闪生光。

  身上被汗浸透,发散出一股味道,臭不是臭,香当然更不是香,闻在鼻中,有股异样的感觉。

  我定一定神,同他说:“希望你穿好衣裳来。”

  我进屋子,放下钥匙,只见茶几上放着一大盆白色的香花,芳香扑鼻,可见是要请客了。

  父亲拿着照相机出来,“来,志鹃,我同你拍照,剩下几张底片,要拿去冲。”

  我坐在花前。

  “摆个姿势呀。”

  我笑,“快拍,笑僵了。”

  母亲看到,“好一幅家庭欢乐图。”

  我说:“那时候母亲要是多生几个我就好了。”

  她哗然 ,“就你一个已花尽我半生心血。”

  “有弟妹到底热闹点。”

  父亲很有兴趣,“是吗,志鹃,你希望有弟妹,你喜欢孩子?”

  “自然,现在回到家中多么冷清。”

  母亲说,“有你在我不觉得,你嫁怕会差些。”

  父亲搭腔:“现在都晚婚。”

  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与我何尤哉。”

  “去你的。”母亲说。

  真的,每天八点钟出门,赶去一个没窗户的写字间工作,中午多数吃饭盒子算数,要到下午六时正才可以落楼重见天日。

  你说,还有什么时间来讨好男性,遇见有缘人,三两次约会速战速决尚可,再拖下去,饭都不用吃了。

  有好几次累得我浸在浴缸中,暖洋洋,香喷喷,灵魂都几乎要离壳而去,驾返瑶池。

  这与薪水无关,收入并不重要,即使坐在屋中,每日陪母亲插花养鱼,家中也不会嫌我,但那样就成为废人,女性存在价值回归五十年前,不值一文。

  任何工作都为社会服务,一个人,没有责任在身,便失去美感,财产再多,衣饰再名贵,一点作用都没有,我坚信劳动是美态的发动机。

  意外的是,一份工作可以忙得连上洗手间的工夫都没有,大瓶胃药搁在台前,一不舒服便吃一颗,如吃草豆般,人人如此,不以为奇。副作用?什么副作用,小朱说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地活到一百岁,老友们都捱得魂归极乐了,单单剩下他一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母亲老说我疯狂,大概也同徐伯母发过怨言,我不去睬她。

  潮流如此。凡人只得随波逐流,否则社会如何繁荣。

  每次看到懒洋洋的名士,如徐培南之类,心底便纳罕,他自以为无损于人,他有自由选择生活方式,却不知整个社会是拉上补下,人人吟诗作对,啥人去建地下铁路。

  徐培南这次学成归来,恐伯会享好一阵子的福,想真了,他一辈子坦荡荡,永远把快乐建造在别人痛苦上头,不能占大便宜,扔只脏球过来,吓人一跳也是好的。

  母亲问:“你发呆干什么,快去换件衣裳,客人要来了。”

  我如梦初醒,“我要去躺一躺,腰酸背痛。”

  “培南要来了。”

  “不行,邓主席来也这么说。”

  我回房去。

  母亲不以为然,“捱得这么憔悴,又不为吃又不为穿,到底是不是有被虐狂呢。”

  我偷偷的笑。

  “一早应结婚生子了。”

  哈哈哈。

  嫁予徐培南,那才好呢,连服装费都省下。

  我睡着了。

  母亲使劲推我,“志鹃,你太不合作,叫大人为难,客人己到,你还躺在床上。”

  我连眼皮都挣不开。

  “徐伯母问你在什么他方,我说你在换衣服。”

  “啊是,我换衣服,好好好。”

  “你倦得这样,我看着心痛。”

  “刚升级加薪水。”

  “是,加了两千块,刚够你父亲买尾锦鲤,还不是名种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

  我关上浴室门,浑身用滚烫的热水淋浴,肌肉总算活动起来。

  湿头发没法处置,梳一条马尾巴。

  我还是化了淡妆穿好套装鞋袜才出去见客的。

  徐培南穿运动服。

  他居然外套也不穿就上门来登堂入室。

  正坐在我家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大嚼硬壳果,果肉碎纷纷落在新的地毯上。

  一只球鞋已脱离他的脚,他屈着一只脚,把另一条腿压着这只脚,与我父谈得口沫横飞,简直如平辈一般。

  嚼得累了,取起啤酒罐使对牢嘴啜。明明有玻璃杯在茶几上,他偏偏不用,这个人不可思议。

  而我父居然也不以为忤,津津有味地与他表演相见欢。

  我冷冷的看看他不出声。

  徐伯母拉住我,“志鹃,好久不见。”

  我称呼她。

  “打扮得真漂亮。”她啧啧声,“真懂得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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