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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当然是做建筑师好啦,收入稳定,地位高贵,况且,家里又有则师楼。”

  真的,我是她,我也不会稿海浮沉,我忽然气馁了。

  施小姐说:“帮不到就算了,不用生气。”

  我怎么敢得罪编辑,一直唯唯喏喏。

  挂了线,拾起那叠原稿,看了起来。

  四十页很快读完,我放下那篇小说。

  我早说过我这个人不适合做评判,我主观强,偏见重,这篇小说对我来说,只可给零分。

  黎祖儿犯了抄袭的毛病,东抄一段,西抄一节,混合成一个爱情故事。

  初入行,写得坏不要紧,我至恨抄袭。

  抄抄抄,抄惯了,变成家常便饭,有谁指他抄袭,他还要骂人,理曲气壮那样地抄,抄完今人抄古人,越抄越威风……

  于是我用红笔在小说背后批了八个字:“毫无新意,毫无诚意”。

  我拨电话请施小姐派人来把原稿取回。

  去做建筑师吧,抄贝聿铭,抄怀特,抄爱历逊,都不会有人揭发。

  那天火气不知为什么那样大。

  不过,我这个人,动辄光火,已成事实。

  也许就是这把火,燃烧我心,使我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一直写了那么多年。

  接着一段 日子,我忘记了这件事,继续伏案写写写。

  我写得很小心,因为这是我的营生,我尊重我的行业,渐渐有点节蓄了,对稿费不那么计较,可是仍然在写。

  当众发生许多事,谁红了,谁沉下去,谁通过人事关系得了什么奖,谁走爱国路线,谁宣传得法,谁告老还乡,我还是写。

  一年间只抽得出几个星期空间度假。

  五年前办移民,到了温哥华,有点感慨万千,一边苦中作乐,到处逛,看风景。

  经过著名的海滩路,看到广告牌上用中文写着“黎志坚建筑师地盘”,觉得这名字好熟,又想不起是什么人,只得说,“华人在温哥华很有点地位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在一家考究的中菜馆吃饭,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那人微笑说:“还记得我吗,我是黎志坚。”

  我忙道:“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是他,他是那个怕女儿会成为作家的人,其实他的恐惧是多余的,世上闻名的作家并不比有名的建筑师多。

  “能请你过来喝杯咖啡吗?”

  他乡无论遇到谁都算是故知了,我说不介意。

  在他桌子坐下,我问:“令千金怎么样了?”

  他笑笑,“我们还没谢你在她小说上打的评语。”

  我问:“她有没有顺利升上建筑系?”

  “她已辍学。”

  “什么?”

  “她说她对学业没有兴趣,中学毕业后决定找事做。”

  “你允许她那么放肆?”

  “不许也没法子,我们无法控制她。”

  我忐忑不安,“她仍有写作吗?”

  “有时写,有时停,”黎志坚十分无奈,“看情形她并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我深觉可惜。

  “孩子不听话,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比较看得开,她母亲则不,好几次逼得她几乎离家出走。”

  我忽然问:“这孩子在哪里?”

  “她?香港温哥华两边跑,此刻在旧金山度假。”

  我笑了,“其实这种优秀的环境最适合培育作家,不知她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黎志坚答:“上次看了你的评语,她哭了好几次。”

  我不以为然,“不可能每次都叫人赞不绝口,拙作至今仍叫人诽议,我从来没哭过。”

  黎志坚笑。

  “没屋住没饭吃才哭未迟,动辄淌眼抹泪,哪里算是好汉。”

  黎志坚困惑,“听说你不住劝女读者做好汉,这是正确的吗?”

  我立刻责问:“不然做什么,做含羞草?”

  他的嘴当然不比我厉害,即时噤声。

  “令媛几时到温哥华,请她拨电话给我。”我留下电话号码。

  人之患,好为人师,给人意见或忠告,是最最吃力不讨好的事,可是我决定见这个女孩子一次。

  我还记得她叫黎祖儿。

  刚把房子布置好,黎祖儿的电话来了。

  我同她说:“会开车吗,要不要人接?带一篇近作上来,三点半等你。”

  她很准时,驾一辆小小红色跑车,还带着糕点,外型比我想像中秀丽,看上去,活脱似个艺术家。

  她穿一套自动打皱旧丝绒衣裤,有浪漫气质。

  见了我,语气似熟人,我所有读者都当我是老友,真幸福。

  祖儿问:“园子里是你的孩子吗?”

  “是。”

  “将来,也从事写作吗?”

  “不,”我很坦白,“最好做建筑师,在工务局找份工作,有得升就升,没得升拉倒,做人不过是一宿二餐,那么辛苦干什么。”

  “专业写作是很辛苦的吧。”

  “固然是,可是把作品卖出去换生活更加辛苦。”

  黎祖儿笑,“你说话同你文字一样。”

  我无限感慨,“可是老了。”怕老怕得不能言喻。

  黎祖儿忽然说:“我听了你的忠告,现在写小说,不再抄袭他人风格了。”

  “那多好,与其用时间精力摹仿抄袭,不如自立门户。”

  “可是有人抄完还得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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