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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新生

  七八公分的雪在温哥华来说已是盛事,早上起来思敬一拉开窗帘便看到粉妆玉琢的雪景,园子及私家路上唯一的足迹属于觅食的小动物。

  雪仍在下,思敬想起红楼梦中贾宝玉等下雪的描述:那一早,贾二爷见一室皆亮,还以为是日光,谁知是下了一夜大雪,白雪反映到室内所致,他推开窗户一看,外头扯絮拉棉地,还正在降大雪。

  用来形容今日情形,至好不过。

  上星期日拨电话到多伦多,听郑伯母说,下了近两公尺雪,铲个半死,那边情形是比较可怕。

  所谓郑伯母,其实是思敬的朋友郑宇淑,思敬的女儿小昆叫她郑伯母,思敬觉得好玩,也跟着叫。

  其实小昆叫错了。

  宇淑嫁给姓王的人家,应该是王伯母才对,可是小昆不接受女性出嫁后连本姓都不能保存,故称郑伯母。

  呵,忘了讲一句,小昆已是大学生了。

  当下思敬口中喃喃说:“丰年好大雪。”便取过照相机,披上羽绒大衣出去拍照。

  按了十多张,小昆在门口叫:“妈妈,时间到了,要出门了。”

  思敬问:“学校可关门?”

  小昆笑,“你倒想。”

  思敬只得速速梳洗。

  车房里两部四驱车,有备无患,小昆说:“妈,你用平治,我来开兰芝路华。”年轻的她预备大显身手。

  “小昆,下雪交通必挤,不如你我合用一辆车,也为他人着想。”

  小昆好生失望,好不容易等到下雪,她打算把那辆高大英勇的吉甫车开出去出风头。

  “妈——”

  “我不放心让你驾驶。

  小昆温柔地看着母亲,妈妈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能担心多久就多久,永无止境。

  “好好妈妈,你说什么就什么。”

  思敬感动,“小昆,你就是这点可爱,从不叫妈妈伤心。”

  “言重了,妈妈,开车吧。”

  出了路口,如履平地,才知道四轮带动的好处。

  思敬感慨,“你看我们多幸福,下了一夜的雪,懵然不觉,拥被而眠,古代才做不到。”

  小昆笑,“若付不起电费,现代人也做不到。”

  驶到山腰,思敬咦一声,有车抛锚,司机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

  小昆马上说:“妈妈别理他,我们时间挤逼。”

  思敬慢车,按下车窗,吹得一脸雪,“什么事?”

  那司机一边跑过来一边说:“我的车不动,我今早必需准时到市中心见工,请载我一程。”

  “妈,别去睬他,江湖守则是别让人搭顺风车,还有,自己也千万不可乘顺风车。”

  思敬却对那陌生人说:“快上车。”

  小昆长叹一声。

  那人上了车,脱下帽子,母女才发觉他是同胞。

  也不稀奇,这座山已被洋人戏称为筷子山,可知有多少中国人。

  那年轻人本来焦急得脸都红了,上了车,还频频看表,车子驶到山脚,才松口气。

  思敬问:“什么街?”

  “请在温哥华酒店放下我即可,我过马路到勃拉街。”

  思敬慢慢把车靠边。

  年轻人问:“请问贵姓?”

  “我姓于。”

  “两位于小姐真是好人,谢谢你们。”

  思敬解释:“我姓于,我女儿姓洪。”

  年轻人一怔。

  车子停下来,小昆不耐烦地说:“到了好下车了,后会有期。”

  那年轻人只得颔首再道谢下车而去。

  小昆立刻教训母亲:“对陌生人不要说那么多。”

  “看样子他不像坏人。”

  “坏人额上凿字吗?”

  思敬笑,“有些凿流氓二字,有些凿瘪三二字,不过亮眼瞎子看不出来。”

  “我到了,你自己小心。”

  小昆念会计,已在一间公司实习,于思敬呢,却在读大学二年级,选的是她自小向往的天文物理科。

  再次入学令她年轻,她同小昆说:“假使我发现一枚新星,我会以小昆命名。”

  思敬记得当时女儿没好气地答:“妈妈,我真替你高兴。”

  为什么不呢,的确值得庆幸,卑诗大学并非那么容易录取成人学生。

  思敬才不理会人家怎么说,她照穿华伦天奴套装及黑嘉玛貂皮去上学。

  一日有一外国同学走过来对她说:“这位女士,把动物的皮穿在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

  思敬眼也不眨,抬头说:“你弄错了,我这件是尼龙毛的充头货,不过千万别拆穿我。”

  那些小女孩哪里分得出真同假,只要当事人肯承认不是真货,也就罢休。

  小昆怎么想?

  小昆只想母亲开心。

  那雪真下了一天。

  同学问思敬有何感想。

  “感想,嗯,感想,我想到一百年前铁路华工建造加拿大太平洋铁路的情况,漫天风云,衣衫褴褛,无片瓦遮头,结果铁路造成了,官方无一字记录华工功绩。”

  由于思敬的感慨是真的感慨,同学默然。他也是移民,父母是奥地利人。

  那日放学,思敬在图书馆留到五点,才去接小昆下班。

  到了山腰,发觉早上抛锚的房车经已拖走。

  小昆知道她想些什么,于是说:“妈,你的毛病是太好心。”

  “胡说,人永远不会太富有、太好心、太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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