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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意外,“算得出来?是真的?我的命运在牌上可以看得出来?”

  “即管试一试。”他微笑,“你想算什么?”

  “算算前程。”我说。

  “好的。”他以熟练的手法切牌,一张张铺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没有蹊跷。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轻松。

  他说:“你今年廿九岁。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父母在外国,没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么?牌上的点子方块告诉他那么多关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实。

  他又发出一列牌,继续说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镜花,同你并不长久,他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这段感情失败,并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不是我错,是他的错,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与我同一阵线,才是朋友。

  “但是将来,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来。

  “喂,别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刚开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么多?”他问我。

  “当然,说得很灵光,再告诉我多一点,了不起,你几乎可以开档做生意。”

  他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问:“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还年轻,怎么会没有这种机会?”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已二十九岁了。”

  “但作乐观,并且看上去比你实际年龄小,你是那种永远的战士,永不言输。”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谁不要听好话?在这里喝啤酒再贵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爱,他会长得怎么样?”

  “明天你再来,或者我可以告诉你。”

  “你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吗?”

  “不,我是这样骗爱尔兰咖啡喝的。”他笑。

  “告诉我,他是不是个胖子?”我心痒难搔。

  “外表有什么重要?只要他对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不见得要爱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没来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么糟蹋我?他说我讲话过分妙语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爱你,你仍在呼吸这个事实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恶之欲其死。”我点点头,“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碍他,我是他生命的污点。”

  他笑,“你确然妙语如珠。”

  我深深叹口气。

  “放心,牌上显示,你会转运。”

  “会吗?”我结帐,“明天再来听好消息。”

  临走向他摆摆手。这跟同心理医生谈话一样,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静。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红笔圈出来,用小型计算机打字机草拟一封动人的求职信,洋洋页半纸,修改数十次。

  我叨着香烟,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师说得对,我确是个战土,随时可以打仗。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上班开会,永远准时,甚至赴行方的约会,都不浪费他时间。样样都好,只可惜官样文章,稍欠风骚。

  总有人会欣赏吧。琴师说的,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我拥着这样一个洁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买好货色,厚实高贵长型那种。

  在街上遇见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时强颜欢笑,“夫人,你好,别来无恙乎?”

  “听说你辞了职?”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腻了,索性休息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怕找不到工作?哈!”

  说得真轻松,她们是这样的,也许是没有社会经验,也许是不想听人诉苦,先把事情的严重性减掉一大半,使苦主无从开口,实则是没有诚意的一种表现。

  不过算了,人同人的关系不过如此,不要问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做什么,访问你可以为你的朋友做什么,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

  我们握手言欢,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后在街上分手。

  回家继续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厅中打信,除了抬头不同,全部一样,厚厚几十封。

  我不是不认得几个人,只是不想烦他们,免得受人恩惠,将来不知如何报答,一生背着包袱。找工作这种大事情,还是一手一脚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邮政局去买邮票,我把那叠信寄出。

  回程只觉肚子饿,我走到琴吧去。

  琴师不在,今日见到他,得问他的名字。时间还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洋芋牛肉饼。

  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当不如意的时候,食欲特佳,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可以找到满足。女人在失恋之后往往先瘦一阵子,惊魂甫定之后,就开始长肉。

  有人说:“多谢光临。”

  我抬起头,向他笑一笑。

  “眼睛里的积郁,扫之不去。”他说。

  我大口喝着基尼斯。

  我说:“告诉我,我的真爱将于什么时候降临?”

  “我并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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