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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情挑

  七月一日:同全人类吵架。一个人的命运确有光明时期同黑暗时期之分,这明显地是我的乌云纪。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要告一段落,真没想到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瓶汽水两支吸管额头对着额头共饮等,最惨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给他看──我并没有最好的一面,我已经廿九岁零七个月。

  行方没有回音。

  大约三年固定的约会使他压闷。奇怪我的感觉跟他刚相反,男女有别。

  我开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伦爪布津。去年刚去过,今年又轮到我,那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地方,满街都是黄眼睛黑皮肤的人,状若狒狒,三个月后带着慢性肝炎与梦魇回来,没染上麻疯黄热之类,已算幸运。

  礼貌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头大悦,他获得折磨人的机会:你不爱去吗,就是要你去,这是他为人上司惟一之乐趣。

  “不,”他答得飞快,像是背好的台词,“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间我忍无可忍了,我问他,“那么,我能不能不做?”

  师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冲动,千万要做忍者老灵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火山爆发,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赔公司一个月薪水,再见。”

  他当然没有挽留我。

  没有人会挽留我,行方不会,老板也不会。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点。

  七月十五日:信递上去,毫无悔意,实在不能再去伦爪市津,那边的猴子像人,人像猴子。开水的颜色像茶,茶的颜色像开水。

  他们派我去挨是因为我没有后台,没有后台的原因是没有巴结任何人。没去巴结是因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响命运。

  我自由了。

  自此之后,白天没有人管,晚上也没有人管。

  但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七月十八日:养了两年的白鹦鹉陶陶飞出去给车子辗死。这与我的性格无关了吧?为何悲剧偏偏选中我?几乎没把那司机当场咬死,他说肯赔偿,怎么赔?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阳光,它已会得说:“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怎么赔?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我的眼泪如江河决堤。

  七月十九日:房东来宣布租约满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则收回房子。一算之下,一个月多几千元支出,我又没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单位,为免受气,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属于房东,我只收拾两只皮箱与一张书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书桌自货车上滚下来,打横压在我右脚上。痛得我看见绿色的天空,九大行星在眼前飞舞。软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这种一连三、三连七的倒霉事凑巧齐齐在短时间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么熟悉,似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哪里?哪里?啊,对了,在有社会意识的严肃小说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来索我命,好心无好报,怀才不遇,曲高和寡,全部都是我,运气一坏,我终于与社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么熬过这一个月的,怎么熬过这半辈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阳,我特地穿上新衣,独自撑拐杖吃茶。

  在等车子的时候,突然有一老头手持无线电经过我身边,无线电中居然在播放京戏,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呢,多么落伍不合时宜的好戏曲。从前小时候邻居一位宗伯伯教会我听。曲子把我带到老远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许久,决定改听帝女花之类,为自己积福。

  这是我七月份的日记。

  今天是八月三日。

  约了小周后吃饭。一小时内她都在说刚出笼的冬装。叫她小周后,因为她姓周,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见她闷死,见了她气死──人比人比死人。益发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看你,这么闷,不如去散散心,近一点,到──”我老老实实说:“我怕飞机会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会啦。”

  她不是我,她不会知道我最近的运气。

  “真可怜。”是她的结语。

  吃完饭在门口分手,小周后登车而去。

  忽然有一块乌云落在我头上,哗哗的对牢我下起雨来,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么事也没有,单单我站的地方大雨倾盆,只有苦情戏中的扁姐与我有同一遭遇,我气极而哭。

  到家门时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变成一箸菜,我自暴自弃的想:上天要收拾我,躲到哪里都躲不过,豁出去就算了。

  我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这种私人屋面积大得惊人,每个单位都差不多,我初到贵境,犹如进入迷宫。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个门牌找,问途人是不管用的,十问九不知,在这里住十年,也只能够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个平台,九十四号,对了,我住十三楼,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个,还是生的那一个?死好还是生好?只有庄子才能回答。

  进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错地方。

  我楼下可没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与玻璃门。

  里面有三两顾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练飞镖,也有人在弹琴。

  我觉得很累很渴;这不愧是个意外之喜,我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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