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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她不响,也没有微笑,只是看若我。这时候我们正走在公园里,我注视若她的一张脸,这么毒的阳光,并没有在她脸上晒起一颗雀斑,那种象牙色是近乎透明的,在她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心里先是一种狂喜,随即是一种悲哀。

  下次来,是几时呢?

  我应当吻她的,但是始终没有。我甚至希望那天没有拥抱过她,那么可以留一个十全十美的回忆。大年轻的人并不懂得生活,只想制造回忆。

  我们继续走看。

  后来我把她送了回家,上到家门,她也没有请我进去。

  我们并没有说:假如我年轻十年……之类的话。

  我看着她进屋子,关上了门,开亮了电灯,我才走的。

  我是一个很懒的人。反正在外国,那些女孩子会自动送上门来,犯不着劳心劳气,只有为了她,我像小说里一个不懂事、情窦初开的小伙子,这样子天天去等她下班,天天送进送出,买了花与糖果,连她的手都不多碰一下,只是静静的欣赏着她的旗袍,甚至是她的足踝。至今还不明白为了什么,恐怕年纪轻就是这样,恐怕她也就是喜欢我这样子。

  后来母亲就自香港来了。

  “写了那么多信,一封不回。”妈妈说:“又打长途电话,也不接,什么意思?”脸上还有笑容。

  我不吭,只是讪讪的站在一旁。

  表姨笑,“现人叫么年头呢!还叫儿子站着听教训,未来!坐下再说。”

  妈睨我一眼:“他爸爸下礼拜五十大寿,我来把他押回去,不然算什么样子?做儿子的把老子的生日都忘了。”

  我吓一跳。五十岁?爸爸五十岁了?

  我紧张起来,“妈妈,那我买什么给他呢?妈,你说呀。”

  “买什么?只要你孝顺点也就是了,买礼物,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自己又不赚钱,”妈妈说:“我们再往三天,一起回去,到了家里,给爸爸磕个头,也罢了。”

  表姨捂着嘴笑,“留洋十年,回来照样是中国规矩。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

  我也不响了。

  但是她呢?

  回去以后,还是可以来的吧,一小时的飞机罢了,的确是随时可以来的。

  当夜我去她家,她没有在。我并没有进去等,即使要进去,下女也会放我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只站在门口,她家花圃的玉簪香味直传出来,是一个月夜。

  然后她回来了。

  身边有一个中年人,她与他有说有笑的,一副情侣模样。我并不十分伤感,廿岁也算是大孩子了。也不惊奇,她总该有男朋友的,不然日子怎么打发呢?只是这男人长得很庸俗普通,一套西装是最老式不过的,她没有用锁匙开门,她按了铃。

  我看了那男人的脸很久,是一张忠厚的脸,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像,跟这样的男人结了婚,再跟我这样的黄毛小子聊聊天,恐怕是理想的。

  我没有跟她打招呼,我走掉了。

  我记得是一个月夜,我把她家门口的一块石子一直踢回家,到了家,就睡了。

  第二天,妈妈说:“咦,怎么好好的一双‘巴利’,鞋头全破了?”

  我想去跟她道别,想去跟她说,我是会回来的,也许她可以等我几年,我们可以通信,等我有自立能力了,或者可以进一步的谈更现实的问题。

  不过,这些都是看小说太多之后的影吶。

  三天后,我跟妈妈回了香港,热热闹闹地,爸爸过了他的五十大寿。

  我过完了暑假,就从香港回到英国去了。

  又过一年,爸妈也移民到英国,后来我们去的地方,不外是瑞士、巴黎、罗马之类,亲戚——爸妈多数鼓励他们来英国见面,他们也很乐意接受这种怂恿,爸妈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寂寞。

  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现在想想,真是一点风度也没有,说失踪就失踪,她会怎么样想呢?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几个礼拜,倒是很高兴,那天晚上到底没有前去说什么话,是为了那个中年男人吗?还是为了什么?

  我并没有多想。

  她想必也没有多想。

  不过后来我老是叫妈妈穿旗袍,又买了绣花拖鞋给她。

  妈妈说:“这孩子,简直疯了。”她笑。

  妈妈老是笑,但凡女人都是厉害的,像表姨,像她。

  后来事情就十分明白了,表姨见我天天出去,放心不下,就叫老黄跟下女盯梢着看,看出那女的总比我大好几岁,又非常的亲热,就把妈妈从香港叫了来,说几句好听的话,把我带了回去。

  她们都能笑,笑得人糊里胡涂的,即使被摆布了,心头也还甘愿。

  现在在她那家书店买的翻版书,倒是全搁在那里,常常翻着做参考的。

  小陈自然还在那里夸口:“看我的太太,放句良心话出来,是不是才貌双全,是不是?娶太太啊,要在台北挑!”

  小陈太太自然会瞄他一眼,说:“死相!”不过是十分言若有憾,而心实喜之的。

  可是他不知道我去过台北,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台北有那么好的一个女子,比他陈太太高明十倍呢。

  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才廿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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