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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幼娟呜呜作声,像只小猫。

  我俩至今才知道伤心何解。

  失去阮津之际我以为那就是天地变色了,不,还有更大的惨事在后头。

  人生真是苦难。

  我说:“过十年八载也许会好过一些。”

  “不,”幼娟绝望地告诉我:“我有一个朋友,她母亲辞世已经十五年,至今与她喝咖啡,她好端端会潸然泪下,只因想起母亲。”

  “你的朋友特别重感情。”

  乌利奥敲门进来,“我找未婚妻。”

  他穿着一件宽大白衬衫,金发闪闪,正如阮津所说,他长得那样俊美,看上去像文艺复兴画中的天使,我希望母亲会喜欢他。

  他带着幼娟离去。

  过几日,父亲告诉我,“廿多年未曾还乡,我想回去看看。”

  我知道他想去散心,“我们是浙江人吧。”

  父亲点头,“一个叫镇海的小地方,据说发展不错。”

  “小心饮食及钱财,有人教你种金钱数,千万不要相信。”

  “你母亲往日也如此叮嘱我。”

  父子不胜欷歔。

  “这阵子听见身后脚步声,还以为是她,唉,真不相信她已经去了。”

  我把父亲送到飞机场,“到了上海,立刻给我电话。”

  小店交给我了。

  他在门口前凝视良久,“洁如新,志一,你可知为什么叫洁如新?”

  “因为保证客人会得满意。”

  “一次太太公被朋友拉到教会,看到教友受洗,众信徒在唱一首歌,其中有两句是‘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他觉得很感动,回来把王记洗衣店改名洁如新。”

  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那间教堂还在吗?”

  “就是市中心的宣道会。”

  我与长娟送他到飞机场。

  长娟关心的又是另外一件事:“爸,若有人向你提亲,记得一口拒绝。”

  我全然没想到这件事,大姐好不细心。

  长娟轻轻跟我说:“在你我眼中,他是老父,在别人眼中,他是金打护照的靠山。”

  “我没想到。”

  长娟答:“你怎知人间险恶。”

  我噤声。

  她接着说:“这爿小店,交给你了,我与大块头对小店不是没有感情,但是我们有工作,不能兼顾。”

  我伸手开启自动衣架,一排排衣物缓缓转动,我说:“像不像人生?”

  “你是哲学家,也不适合看店。”

  “爸妈生了三名不肖子。”

  “爸打算退休,店怎么办?”

  “有位姓申的韩裔太太想我们把店顶给她,记得吗?”

  “汪太太也曾经打听过。”

  “还有老金也十分感兴趣。”

  “连三层楼一起卖掉可是?”

  我羞愧:“姐弟一起商议变卖祖业,太过不孝。”

  “争产才是不孝。”

  “百年老店,怎么舍得。”

  “那么,请伙计代劳。”

  “我们从详计议。”

  店门重开,客人纷纷问候致哀。

  老金带着啤酒与花生来游说:“你们三姐弟连两个老外都是读书人,把祖业推来搪去,不如转让给我。”

  我说:“家父不久返转,仍是店主,这样吧,你不如到店来做职员。”

  “我不做伙计,我一向是老板。”

  “为什么把快餐店关掉?”

  “星巴克向我高价购下,我终于甩掉油腻,做一行怨一行,你没听过?”

  我说:“我喜欢教书。”

  “你不是教小学及中学,在大学,老师与学生像朋友似,说说笑笑又一天。”

  “学府也有排挤倾轧事件。”

  “唉,志一,你一味退退退,谁奈可得你,人到无求品自高。”

  “你指我没有出息。”

  我一连灌下三罐啤酒。

  老金说:“明日开始,我到你店来打工。”

  我吁出一口气,“老金,没想到你人情练达。”

  “蓝领就不能有智慧?”他似笑非笑。

  一个月过去,老父尚未回来。

  他在华侨新村租了一幢小洋房,参加住客联谊会围棋组,“大家都称赞我沪语说得好”,祖父母没学会英语,反而逼子弟说好中文,小伊安父母英语流利,故此他不可能谙华文,世事就是如此讽刺。

  父亲又雇到个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佣,他有空游山玩水,好像短期内不打算回来。

  六十二岁的他总算过些悠闲日子。

  我放学之后与老金一起看球赛吃晚饭,他是厨房熟手,做一个青菜炒面都香滑可口。

  我说:“三十年后没人要你,我与你结婚。”

  他哈哈大笑。

  “老金,你该收拾一下;头发剪短,洗净皮肤,换上合身衣裤,减少冶游。”

  “干吗,我做自己主人。”

  “可是你也呻叹寂寞。”

  他搔搔头皮,“小哥,有一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尽管说好了。”

  他很神秘,“有一个女子来店里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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