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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我哭得痛痛快快,惊天动地,哭完了站起来就走,还是没有正眼看那个女人。

  过了几个月,因为考大学的事与父母起了争执,逃了五姊家去住了一个周末,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

  五姐背着我,她在做沙拉给我吃,听了我的话,她说道:“你不知道吗?那女的是他的新夫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呆呆的问。

  “朋友说的,朋友急于要看我脸上的表情。”

  “他真的把你忘了?”我问,“全忘了?”

  “我怎么还管得了?我怎么还知道?”五姊反问。

  “你为什么不问他?为什么不问一问他?”

  五姊捧着沙拉盘子出客厅,我们俩对着吃了起来。我扭开了电视,因为屋子里太静了。

  我几乎忘记了我问的问题,忽然五姐答我,她说:“你要知道,阿心,我不再是十七岁了。到了这年纪,许多事是不能问不能做的了。”

  我抬起头来,发觉她一脸的眼泪。我失措的摔了碟子,把地毯弄糊了,她连忙奔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没事人似的,用湿布擦干净了地毯。

  我呆呆的。

  这时候电视上一个歌女在唱一首歌:

  “为什么
  不见你
  再来我家门——”

  那声音是如怨如诉的。

  没多久爸爸就把我接回家。他说:“动不动离家出走,还成个样子?你不喜欢加拿大,就去英国好了,有什么尽可以说,一走了之,就能解决问题?”

  结果我考上了本家的大学,皆大欢喜,又不用离家十万里,劳父母牵挂,又省了不少钱,一场风波就息了下来。

  但是五姊忽然走了,她回英国去了。

  她老是这样的,说也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

  我默默的念书,毕了业。在大学里遇见一个男同学,顺理成章的谈恋爱,不过他是个穷学生,爸爸妈妈便有点不开心,怕我将来吃苦。

  父母越是攻击他,我越护他。

  结果我嫁了给他。为了证明什么?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们逼得我非嫁他不可了。

  那年我二十一岁。

  婚后也有过一段好日子,我们两个人都找到了很好的工作,父母开始谅解我们,我们也有了一个像样的家,小虽小,到底是一个家。

  但是……叫我怎么说呢?

  他开始拿钱回家,无穷无尽的把钱塞给他父母、他弟妹。他的理由是:“我穷过,非叫他们抬起头来不可。”储蓄了买房子的钱,他先给家里买,储蓄了买车的钱,他先给家里买。我的牢骚开始多,他开始不耐烦。

  他弟弟结婚,他自银行提了一大笔款子出来,送的钻石足足值好几千块,我看着我手指还是光秃秃的,益发觉得他不合理,大吵一场,我回了父母的家。

  他把我接回去之后,就变了。

  后来他认得了一个女人,比我温柔的,他说。我苦笑,赞成离婚。叫他自己看好了,这个温柔女人肩上负起这么多委屈之后,是否还可以继续温柔下去。他对我是千般万处的挑剔。

  我头也不回的走了,我自觉没有做错半点。

  父母是愕然的伤心。

  然而这一次是他们的女儿,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我筋疲力尽的休息了一阵,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眼泪,没有梦,只觉得浪费了精神,浪费了时间,离婚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也没有孩子,因为要工作的关系,所以我不能有孩子。

  后来我听说他再婚了,那个“温柔”的女人并没有工作能力,一连养了三个孩子,他又多了四口要养活,我不明白他的日子怎么过的,听说他家里不满这个温柔的女人。我只是想,如今他倒想情愿有他自己的家了,如今还不是给家人抱怨。当初为什么不醒悟一点?或者我的好处不够吧,或者……

  我终于做了梦。

  梦见爸爸问我:“他怎么这么久不来了呢?”醒来之后,我觉得我是家里的负累,我决定去旅行散散心。

  到了英国,我找到了五姊。

  先打了电报给她,她来开门的时候并不惊异。她弄茶给我喝,就像我十六岁那年。如今我都二十六了。

  三十六岁的五姊还是漂亮的,只是在眼角,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两条细细的皱纹。我与她对坐着。我手中捧着她倒给我的茶。

  她没有再结婚。

  她说:“……其实,如果再忍,恐怕也可以忍下去的,过三年五载的,说不定他的心就回转来了。”

  我默默的笑着,一只手拿着茶杯,一只手抚摸着她养的玳瑁猫。我没有说话。

  五姊轻轻的说下去,“只是当时我想:等他三五载,为什么呢?大家一天天的挨着,有什么意思,或者他还有机会寻他的快乐,或者我也还有我的机会,何必双双浸死在痛苦里?我觉得是做对了。至少他没有后悔,我不知道,看他的样子,他仿佛没有后悔。”

  我点点头。

  我站起来,走到窗口去站着,我说:“其实并不是为了他家里,也不是为了其他的女人。大概错的是我吧。我老给他一种感觉——你是我亲手扶持出来的——这大概是不对的。”

  五姊笑了,“过去的事,还论它做什么?就像输了一场棋子,还拼死命研究如何反攻一样——除非你打算再下一盘!”她说。

  五姊说:“你还年轻,怕什么?”

  我不响。

  “像我不一样,如今父母没有了,兄弟姊妹都忙得透不过气来,哪管我?我又不是十多二十岁,都老太婆了,不过活一天算一天,我去买了双绒鞋回来,想起极小的时候,家里就让我穿这种绒鞋,我就想:如果六十四岁的时候,还买得起这样的绒鞋,就算福气了。”

  我听着。

  “你倒是比我明白,阿心,”她继续说着,“我是到了如今还不明白,当初是怎么一下子离的婚。”

  我猛然抬起头来,瞪着五姊。

  “我并不明白为什么他竟没有回头,”她轻轻的说,“你知道嘛?十年了,我一直没有弄明白。”

  “五姊,我以为……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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