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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已经完了,小四,她将死了。”

  “这威士忌令我作呕。”

  “要上浴室吗?”

  “不不。”

  我付了帐,替她穿好衣服,我们走出冷空气里。

  小四开始唱她喜欢的绍兴戏——

  “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窝可栖孤零燕——林黛玉是不寂寞的,贾宝玉懂得她——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头能偕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陇中独自眠——”她停一停,“我妈妈说,她不喜欢火葬,她说她要葬在高点的地方,雨淋了不会浸到她。她不怕死,因为她没想到死是怎么一回事。”

  “那边有街车。”

  我们上了车,她的头靠在车椅上,一声不发。

  小四的问题是懂得太多,一个人懂得太多是不行的,一个女人懂得太多是更加不行的,所以她不快乐,呵,可怜的小四,可怜的小四,一个很能干的男人尚可以降点格,一个什么都懂的女人,该嫁给谁呢?

  “我母亲说:坏女人才穿高跟鞋,坏女人才抽烟,坏女人没拿到证书就与男人混的,坏女人十二点之后还留在外头。我是坏女人,你说是还是不是,她耻辱了,所以她恨我,而且她最恨我是因为她眼睁睁看着别人找到金龟婿,而我却没有替她找回一个金龟婿,她多恨我,她那么样的辛苦了几十年,连一个好女儿也得不到,真是可怜。”

  “你是个好女子。”

  “是吗?”小四微笑地问我,“好吗?有多好?你也不过说说而已,你肯把你的兄弟介绍给我吗。你肯为我找一份工作吗,人与人的关系止于此,所以我要结婚了。你们都是假的,假的,靠你们施舍一点时间是不行的,你们都是假的。”

  每个人都知道这世界是假的,小四的痛苦是她偏偏要揭穿这世界。

  到了家,我扶她上楼。

  她坐在椅子上,她说:“你要陪我说话。”

  “是的。”我说。

  “你讨厌我吗?”

  “不,小四,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儿?休息一下。”

  “我母亲躺在医院要死了,而你却叫我睡?”

  “对不起。”

  小四这种人应该早去,生命对她来说真是一种负累,早早的去了,人们也许还有一声叹息。像她这种人,应该早去,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无限的寂寞空虚,只有三数个快乐的日子,腌腋的男人与女人,岂止八九的不如意,一个陌生的世界,死寂的晚上,希望没来到已经幻灭,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工作与挣扎,没有一个为她说话的人,所以她日日夜夜不住的为自己说着话,终于变得无限的讨厌。小四如果早一点去简直一点损失也没有,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她得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说:“我要回去看看我母亲。”

  “我与你同去。”

  “那还不如不去。”

  “你得回去看看,不然他们会怪你的。”

  “他们没有时间怪我,他们太忙于吃喝玩乐,他们没有时间怪我,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来注意我是否存在。”

  我生气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他们想什么,他们做什么?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他们死光了你还是要活的,有很多人生下来没兄弟姊妹也一样活得很好,有很多人生下来是孤儿也活得很好,有些人比你幸运,有些人比你更痛苦,你不能够坐在那里成日要用全副精力来妒忌他们,你并不重要,小四,你的母亲也并不重要,这世界上一分钟内死好多人,你几时醒一醒,不要把自己看得大大?”

  “我要睡觉。”

  “我也不能与你沟通,回家睡,我没有时间来服侍你。”我忽然生气了。

  “好的。”小四说。

  她走了。

  我觉得疲倦,我也得活下去呀,我也一日比一日老。每个人的烦恼是一样的,独独小四这么讨厌,来不及的吼叫、哭、诉苦。也许她是对的,抗议过后心中会舒服。

  我可没告诉她我的母亲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要对别人说?别人会明白?要明白的人早已明白,不明白的人说破了嘴边只是冷冷的投来一眼。为什么要对别人说?这世界上没有了解的人,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取过一本小说,翻开来。我这个白天睡觉,晚上不睡觉的习惯真得好好改改,否则一辈子嫁不出去。唉,女人的最终目的还是嫁人。

  我打一个呵欠,谁比谁快乐?我从来不说,小四的毛病是说得太多。

  谁没有谁都要活下去的,残酷的生命。我不想听小四诉苦,那是为了她好。

  可是有人敲门,轻轻的,恳求的。

  我知道是谁,那是小四,她回来了。

  我去开门。

  小四站在门外,她说:“我喝多了酒,走不动,求求你,陪我去医院。”

  我说:“我穿上大衣陪你去。”

  我不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就因为如此,我才陪她去,这种要求毕竟也非常的难以拒绝。我们又叫了街车,黑墨墨的驶往医院。小四一路上不出声。

  小四是喝惯酒的,她有点醒了。很镇静的坐在车中,仿佛去参加一个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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