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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我说:“再唱一首歌。”

  “我不能再唱了。”她说,“歌是不能唱得太多的。”

  “再为我唱一个,我是陌生人,不要紧。”我说。

  “陌生人?”她注视我一会儿,“多年之后,在街上碰见我,你会认得我吗?”

  我一呆。她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特别呢?为什么她要人记得她?为什么?当然我是会记得她的。相信我,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不容易忘记。

  我因此问:“多年?多少年?”

  “五年?十年?”

  “是的。”我答,“我会记得你。我会说:‘你好吗?’提醒你,有一次在外国,你搭过我的顺风车。十年是很短的日子,时间,时间是很奇怪的因素。但三十年之后,五十年之后,我就不肯定了。”

  “谁活得这么老?”她索然问。

  “有些人还真活到八九十岁。”

  “真痛苦。我怕死,我不大想这个问题,有时候怕得尖叫,但是老,老是可以避免的,反正只有一死,老是可以避免的。”

  “别说这种可怕的话,有些事情,多想是无益的,最好不想,你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得很多,只是我做不到。”

  我用一只手驾车,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想得真多,想这么多有什么意思?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像这条路,起初有月色,后来下雨,现在降雾。这雾啊,遮住了前面的视线,车子仿佛驶往永恒,永远不会到达目的地了,连我也害怕。

  我与她在车子里说着话,我真的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吗?我好像是她最好的朋友。我们了解对方之极,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说下去。

  “如果你疲倦,躺一下。”我说。

  “不用。”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她有很密的眉毛,黑发垂在车椅背上。黑发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头发。我要开车,我不能盯住她看,太可惜了,如果我早些日子认得她,我在英国这三年不会这么寂寞。这三年来我什么样的女孩子都见过了,不过只限中国女孩子:新界来的女侍,开林宝基尼上学的千金小姐,自费半工读的好学生,女护士,嫁过来落籍的新娘子,什么都有,就是没见过她这样美的。

  我这些年来,正在找她这样一个女孩子。

  如今见到了,却迟了,我要走了。

  车子渐渐驶入市区,天亮了。一种灰色的亮光,不是蓝的。先看到的是海德公园,在一种朦胧下特别美。她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她要在哪里下车。老实说,我不想她下车,下了车就是分手,分手几时再见?

  但是她睁开眼睛,她说:“到啦?”

  “到了。”我说。

  “你知道勃朗宁街?我在那里下车,青年会在附近。”

  “知道。”我说。

  她忽然哼:

  “你说你寂寞你要走,
  但我会拉着你的手,
  在伦敦街上逛一遍,
  你或许会改变主意。”

  伦敦是寂寞的。

  这些歌,她唱的歌,也都寂寞。

  时间过得快啊,四小时一下子就完了,我们到了伦敦。

  我在勃朗宁街停下来。

  太阳出来了,太阳升得早,伦敦是一个别致的城市。

  她把头转过来,她问我:“如果我约你出来,你会答应吗?”

  我毫不犹疑地点头。

  她笑了,一个很得意很喜悦的笑。“几时?”她问。

  我说:“我星期一要回香港。只有一日两夜的时间,你说几时呢?”

  她呆住了。她没有想到我会走。而事实上我连箱子都锁好了。我上曼彻斯特,不过是说声再见,回来把车子交掉,就走了。而她,她还要留在英国,她另有一套计划。我们的缘分止于此,止于短短的谈话,止于两首歌。

  她的笑容消失了,她把着车门,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明白。我很明白。

  终于她问:“后天回去?”

  “是的。我不打算再回英国。”

  “那么你一定很忙,大概没有空赴我的约。”她说,“谢谢你送我到这里。”

  “如果我把地址给你,你会写信给我吗?”我问。

  她摇头。

  “我今夜可能见你?明天?”

  她动了动嘴角,那颗痣在雪白的脸上太明显了,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似的,是一颗眼泪。她眼睛里的郁结与惋惜我看得懂的。

  她慢慢把围巾解下来,还给我。

  清晨的风拂着她的长发,她纤瘦、怯弱,我看着她,一直看牢她。

  然后她说:“今夜,明早,我想不必再见了。大家都很忙。谢谢你。祝你……顺风。”

  我怔怔的看着她,她走了,带着她的行李袋,她没有回头。

  过了两天我照原定计划上了飞机,平安的到达家里。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这个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现在住什么地方。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只相处了四小时,在一部汽车里,从曼彻斯特到伦敦,四小时旅程。因为她截住了我,她要搭顺风车。她是一个脸上有泪痣的女孩子,忧伤而美丽。我不会忘记她。再隔十年,在街上我也必然可以把她认出来,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再也

  没有

  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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