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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第六章

  “别担心,只当是我给小孩的见面礼好了。”世贞静静地坐下来,“无功不受禄。”他摊摊手,“你付出的时间与精神,都是我珍惜的。”她看着他。

  “告诉我,你有什么心事。”世贞轻轻反问:“你不知道个中原因?”

  “你不说,我怎么猜?”

  “我为将来担心。”

  “愿闻其详。”

  “都会那么小,我在你麾下讨生活,人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再隔一些日子,我哪里都不用去。”童保俊点点头,胸有成竹,正是只怕王世贞不开口,“你放心,经济上我可以照顾你。”他一定也善待过阮祝捷。当下世贞笑道:“那我就无后顾之忧了。”

  “明早你到公司来,我会有安排。”世贞吁出一口气。

  “你还有其他要求吗?”

  “有是有的,不便启齿。”

  “说来听听,也许我做得到,也许无能为力。”

  “有时真希望家母仍然在主,可以与她闲话家常。”童保俊听了,松一口气,“这……非人力可及。”他走了。

  世贞站起来,发觉衬衫被冷汗湿透,贴在背后。

  如此你虞我诈,要耍到几时去?

  她到浴室,开莲蓬头淋浴,自顶至踵雾气腾腾地洗了很久。

  宇贞打电话来,兴奋地在另一头说个不休,感激得不得了,又艳羡妹妹有这样好的伴侣。

  一边讲一边笑,世贞不搭腔,宇贞的声音像是自太阳系另一端传来,距离遥远。

  “你要好好抓紧这个人,”就差没加一句“从此吃用不愁”。

  “他们家一定喜欢孩子吧,”越讲越不堪,“你要动动脑筋。”世贞忍无可忍,“时间不早,我明天还有事。”第二天,回到公司,世贞翻阅办公桌上报纸,看到一段相当显著的结婚启事。

  “王子恩与阮庆芳二人情投意合,决定于九月二十日举行婚礼,特此通告亲友。”

  世贞微笑。

  真恭喜他,他现在什么都有了,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事事懂得珍惜。

  世贞立刻唤人发出贺电给他。

  童保俊推门进来,“世贞,律师等你。”当着公证人,他把若干股票拨到王世贞名下,看她签字。

  世贞估计过数目,那是一般中等白领阶级十年的收入不止,若果好好运用,说不定就从此起家。

  律师走了,童保俊给她忠告:“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有这笔资产,人心已变,提防人家眼见心谋。”世贞看着他,到底还是童保俊,对她始终有一丝真心,如今世上,还有谁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已经开口问他要钱,她在他面前,尊严荡然无存。

  自尊与其一寸一寸卖给社会,不如一笔过卖给童氏。

  “现在,我们可以说话了。”世贞嫣然一笑,“你想说什么?”

  “你最近见过旧同事王子恩?”

  “是,你有无看到今日的英文报?子恩与阮氏木材的千金结婚了。”童保俊说:“这个人诡计多端,你要提防,没事不必联络。”

  “以后也不方便见面,人家已有家庭。”

  “真有办法,阮氏在南洋颇有名声。”

  “旧同事那么能干,与有荣焉。”童保俊应了一声。

  世贞凝视他,轮到她问:“你有话同我说吗?”谁知他并不打算向她透露关于另一位阮小姐的事,他只是说:“十点钟那个会,你去主持吧。”还不是时机。

  世贞立刻与助手闭上门读会议记录,一边命人而来报告来龙去脉,以及寻找资料。

  那是一批化妆品盒子,胭脂水粉的包装最要紧,连宣传费在内是成本的百份之九十五,如果做不到对方要求,最好知难而退。“都没有赚头。”

  “最好是做瓦通纸盒子,薄利多销。”世贞劝道:“也要做一两件招牌货,有行家发难,便拿出去塞住他们的嘴,以免人家揶揄童氏光会做瓦通纸盒。”助手们笑了。

  正在忙,世贞的灵魂彷佛出了窍,刹那间丢到千里之外,她看到了那只熟悉的白鹦鹉正抖动羽冠欢迎她。世贞露出笑容。“王小姐,王小姐。”

  “啊。”世贞回过神来。

  “客人已经来了。”世贞却觉得疲倦,世上生涯催人老,她的心思已去到童式辉的香格里拉。

  会议结束后她向童保俊说:“我要回去了,那边也有事等我。”

  “我陪你。”

  “你走得开吗?”

  “如果你想我陪你,你不会说这样的话。”世贞心虚她笑。

  他忽然发难,“告诉我,世贞,你可是不再爱我。”世贞骇笑,“可是,事先我必须要爱过你,才能不再爱你。”他大吃一惊,“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世贞不肯承认,当然更不能否认,“光天白日,怎么问起这种艰涩的问题来。”童保俊却进一步追究,秘书已经敲门进来。救了世贞,她离开办公室。

  她渴望见到童式辉,躺在绳床上,仰看蓝天白云,四肢百骸都放松,肌肤舒服得似被气泡吻遍全身……年轻之际沉沦一下日后才有回忆。

  像童保俊,到五十岁时有人问起:“你做过什么”,答案不外是“我做成一百单生意”,可怜。世贞的心已经飞出去。

  刹那间阮祝捷的教训不算得什么,她是她,我是我,世贞想,各人际遇有异,不可同日而言。理智同她说什么已经无关重要。她在车中咪着眼,心有迷痒痒感觉,世贞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惜她没有机会与阮祝捷详谈,否则阮会告诉她,麻醉剂的瘾初上,就会有那种特殊的反应,是按捺不住不安的渴望,但又不完全痛苦。

  世贞最危险的地方是她不知道自己处境有多危险,正像当年的阮祝捷一样。

  身后还有路的时候,她忘记缩手。

  到了家,管理员迎上来,“王小姐,有人托你暂时照顾这个。”他提出一只笼子,世贞一看,“哎呀。”正是那只白鹦鹉。

  她笑着问:“那位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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